2014年12月13日 星期六

佛法修證心要-碧巖錄講座







目錄
徐恒志序
自序
心密三祖元音老人傳略
碧巖錄講座
序說
第一則 聖諦第一義
第二則 趙州至道無難
第三則 日面佛月面佛
第四則 德山挾複問答
第七十五則 烏臼消得恁麼
第七十六則 丹霞問僧具眼

徐恒志序
佛法三藏十二部,汪洋浩瀚,博大精深,其所指歸不外息妄顯真,復本心性。正像《法華經》說:「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,出現於世。」所謂大事因緣,就是開示悟入「佛之知見」—即人人本具的智慧覺性。《華嚴經》說:「不了於自心,云何知正道。」《楞嚴經》說:「了然自知,獲本妙心,常住不滅。」《大日經》也說:「云何菩提,謂如實知自心。」因知千經萬論莫不直指眾生自性。故明自本心,見自本性,實為佛法的精髓,成道的關鍵。正如五祖弘忍大師所說:「不識本心,學法無益。」六祖惠能大師也獨具慧根,高唱頓悟自性、見性成佛之說,所謂「唯傳見性法,出世破邪宗。」從而使後世學人能捨末究本,直契心源,使頓教法門風行天下。影響所及,發展成為禪宗的「五家七宗」,陶冶龍象,人才輩出。但近世以來,學佛者每視明心見性為畏途,不以悟證本體為要務,黏境著相,心外取法,因此起惑造業,輪轉不息,學佛多年,痛苦依然。甚至不明一切佛法,都是善巧方便化度眾生,無有定法可說,往往固執法見,執指為月,諍論勝劣,是非紛然,深可惋惜!
元音老人(李鐘鼎老居士)今年九十一歲,深入禪海,徹悟心要,隱居滬濱數十年,離親斷愛,棄絕名利,融通淨密,隨機施教,默默耕耘,毀譽不動。老人鑒於明心見性,徹悟本來,實為佛法的綱宗,因此大聲疾呼,奮起提倡,並因時制宜,大力弘揚直指法—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。又鑒於禪宗行人,因無明師鉗錘逼拶,往往參究多年,了無消息,故常以與禪相近而修法簡捷的無相密乘心中心法,方便接引學人,使仗三密加持之力,速得定慧,豁開正眼。隨學善信絡繹不絕。老人是心中心法門的第三代傳人,早年曾著有《略論明心見性》一文,並對王驤陸上師的《悟心銘》進行詮釋。兩文對明心見性的內容、要領、涵義、悟前悟後用功方法、證體起用等問題,闡述精詳,妙義入神。此外,近年來曾為溫州同學開講宋朝圜悟克勤禪師的《碧巖集》公案,發揮拈花妙旨,啟發般若,剖析至理,指物傳心,言言見諦;還論述了淨土法門「消業往生與帶業往生」和有關「往生西方的關鍵問題」,說明禪淨不二、心淨土淨的玄義和懇切念佛、「一心不亂」的重要性。綜觀老人修證綱要,是以般若為宗,以總持為法,以淨土為歸。上述各文曾刊載於河北《禪》編輯部所編的禪學叢書、北京《法音》月刊和福建廣化寺佛經流通處的《廣化文選》中。可謂施甘露味,開方便門,直指心源,同歸淨土。此書實是悟心的寶筏,修證的良導。謹綴此文,共添法喜。
徐恒志一九九六年二月四日立春
自序
一九八○年春應諸同參之請在滬上講《楞嚴經》次,大家囑我將佛法的中心問題—關於明心見性的修證問題簡單扼要地寫出來,供大家參研討論,以免聽過忘卻。同時筆者因眼見廣大佛子對「明心見性」有很大的誤解,心懷憂慮。時下一般修行人普遍認為明心見性是高不可攀的佛、菩薩的聖邊事,只有再來菩薩才能證得,非一般凡夫所能企及。所以他們問也不敢問,談也不敢談,修法只在外圍轉,不能切入中心。雖經多年苦修,因不明心要,不識本真,習氣妄執依舊,不得解脫,冤冤枉枉地墮在生死岸頭流浪,辜負了己靈。從而使禪風不振,宗門衰微,更間接地促使整個聖教江河日下,降至於今日的奄奄一息。言之,寧不令人痛心!
我等眾生本具靈明覺性,妙明真心,與佛並無差別。釋迦文佛於臘月初八夜睹明星悟道時,曾明確地告訴我們:「無一眾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,但以妄想、顛倒、執著,而不證得。」(《華嚴經‧如來示現品第三十七》)。可見凡夫與佛沒有根本上的差異,只因迷於聲、色,忘失本來面目,造業受報,才沉淪於生死苦海的。苟能警悟,一切聲、色、貨、利,皆如空花水月,不可求、不可得,從而徹底放捨、無住,則當下即可返璞歸真,歸家穩坐,毫無難處。諺云: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!」只要我們肯放,成佛也是本分事,因我們本具這種資糧。
修行人不明真相,自設障礙,誤以為明心見性甚難,高不可攀而不敢問津。這都是自卑感作怪,以為自己是凡夫,與佛相差懸殊,見性一事,無法證得,不可妄求,而自遠於佛道,趨於凡流。寧不可惜!
另一方面,有些狂人讀了兩本禪錄與幾本經論,在文字義理上有了些理解,下得幾句轉語,寫得幾首偈頌,就以為開悟了。但因未做實際鍛煉功夫,偷心未死,妄習依舊,遇境黏著,狂妄傲慢,使人望而生畏,不敢接近。這又從反面增加了人們對「明心見性」的誤解,以為真正明心見性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。
復次,邇來宗門人才寥落,禪者只抱定一則「念佛是誰」死煞話頭在參究。既無明師隨宜指示,也無明眼道侶相機點撥,而且參時發不起疑情,只在念「念佛是誰!」以致數十年不得消息。這就更增加了人們對明心見性是難上難的誤解了。
還有一批執著神通的人,修持倒也認真,但當他們功夫得力、恰到好處時,忽然根塵脫落,前後際斷,因不見神通現前,又無人指點,不識這是什麼,錯過了明心見性的良機。自己不識而錯過倒也罷了,還要以此來否定他人,反說明心見性甚難,豈不可笑可悲?
筆者有感於此,為了使大家搞清佛法之的旨和修行的訣竅,勿再卑視自己,只要精誠地如法修持,定可達到一生證成明心見性的目的。同時也擬敦促宗門碩德改變宗風,勿再抱定一則死話頭令學人參究,而須相機隨宜地靈活提示,俾學人能在句下荐得,言端省悟,以廣造人才,重振宗風,藉以紹隆聖教。
復次,又感於眾多參禪與念佛同仁,於參禪苦無入處和念佛不得力時,不知向密宗靠攏,假佛、菩薩慈悲佑護之力,掃清迷障,衝破難關,以資升進而達預期效果。即或智者有知於此,又因憚於有相密宗觀想、儀軌之繁瑣,加行、供養之迂緩而不思修習。卻不知密宗法門深廣,在九乘次第之上上乘內,有無相密心中心法,修法簡捷,收效神速,與禪最為切近,無上述有相密種種設施之煩,經灌頂後,即可直下修習。如果根性相當,以得佛力的優厚加持,又能如法專精修行,便可迅速得定開慧,明悟心要。蓋此法之妙,全賴密咒與手印。密咒為佛於定中自心所化之符號,有如世間打電報之密碼;手印宛如電視機之天線,可藉以貫通佛、菩薩與學人之心靈,以心印心,打成一片。故加持力強,易於成就。有如此大利益,而學人鮮知,實不容緘默。以是不揣譾陋,略抒管見述此陋文,以拋磚引玉,尚希海內賢達不吝賜教,各抒高見,以匡不逮,亦幸甚矣。
《碧巖錄》講座係一九八七年應溫州同仁之請,在溫州演講的公案。《消業往生與帶業往生》、《談談往生西方的關鍵問題》二文則因感於目前有少數淨宗行人,往往不肯老實念佛,甚至把往生的責任推在阿彌陀佛身上。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:「我們有阿彌陀佛依靠,臨命終時,自有佛來接引,十念亦可帶業往生。」所以他們都懶懶散散地一面念幾句佛號,一面又談笑風生地說閒話,以為這樣就可得佛加被,接引往生了。哪知到了臨命終時,因念佛不力,感力不強,不見佛來接引而誤解佛是虛願,隨業牽流去了。且因誤解之故,又增加了一重謗佛之罪報,這太可怕、太可悲了。因此甘冒大不韙寫此二文,曾在《法音》等雜誌上發表,以期收得振聾發聵之效,切不敢嘩眾以取寵也。尚希海內豪賢鑒諒,有以指正是幸。
心密三祖元音老人傳略
李鐘鼎法名元音。一九○五年生於安徽合肥市,行年九十一歲。幼就當地塾師讀孔孟遺教。嘗思世人生從何來,死往何所?百思不得其解。於極端迷悶時,人恍惚失其所在,因懼而不敢再思考此問題。稍長改讀市辦高等小學,同父讀《金剛經》,似曾相識,但莫明所以,就問父。父曰:「此聖人言,非爾幼童所知,但勤讀書,日後再精研此寶典,自得無窮真實受用。」
一九一七年父就任江蘇鎮江市招商局襄辦,乃隨之就讀鎮江中學。鎮江乃佛教勝地,寺院眾多,高僧輩出,其間尤以金山江天寺與揚州高旻寺並稱禪學祖庭。暇時常與同學結伴去佛寺隨喜,去時,少年氣盛,奔跑跳躍,嬉笑打鬧,意氣風發,不可一世,忽聞一棒鐘聲,鬧心頓息,靜如止水,清涼愉悅而莫知所以!
其時,金山有一位悟道高僧,眾皆尊為活佛。惜余年幼無知,不知叩請上下,只見眾人團團圍住他爭相問話,乃使勁擠進人群,跪拜僧前。僧亦不問短長,拿起大雄寶殿內的敲木魚的大槌敲余頭曰:「好好用功學習,後福無窮!」一眾驚愕,余亦赧顏而退。
一九二三年,父調任上海招商局工作,余亦隨之遷居上海,考入上海滬江大學讀書。一九二五年,父因工作辛勞,不幸罹傷寒重症,經醫治無效,與世長辭。余於悲痛之餘,除發奮讀書外,為奉養老母,尚須覓一工作。但余性內向,不善交際,更不願向親友求助。適逢郵局登報招考郵務員,報名應試,僥倖錄取。乃一邊工作,一邊讀書,雖較緊張,亦不覺其苦。當時郵局工作只六小時,時間不長而讀大學是學分制,不似現在須整天住校讀書,可以選幾門相應的課程,讀滿學分,即可畢業。
在工作與讀書的過程中,經歷了一段人生的旅程,嘗到一些人生的況味。深覺世人的紛擾與鬥爭,皆因金錢與愛情的矛盾而起;而人生如朝露,轉瞬即逝,壽命無常。縱殫精竭力,辛勞一生,亦毫無所得,最後只落得個空苦、悲切與失落憂傷的情懷抱憾終去。真太冤苦,太不值得。同時因遭父喪之痛,又研讀了先父留下的佛經與禪錄,粗粗地理解了一些佛說的妙理與諸大祖師所發揮的精闢玄微言論,深感世人為滿足一己物欲之私,貪得無厭地追逐摶取,造業受報,冤冤枉枉地受六道輪回之苦,實在太愚蠢、太悲苦!應及早回頭,放捨一切空幻的求取,集中心力,擇一適合自己個性的法門,勤懇修習以恢復光明的本來佛性而脫離生死苦海。從而喚醒世人的迷夢,同出苦輪,才是人生的真義,才是人生的價值所在。
因發心學佛,立誓不事婚娶。為奉養老母故,雖擬出家,但責無旁貸,不能遠離膝下而去。迨文革劫難當頭,余因代師傳法授徒,被目為四舊迷信頭目,毒害青年的壞分子,被隔離審查二年有半,經審查無有不法行為,方始釋放。
文革期間,因多次被抄家搜查,老母受驚病故。其時四眾蒙難,余雖欲披剃,亦無由矣,因之孑然一身直至於今。
余初學佛,由同事介紹,隨台宗大德興慈老法師習台教,修淨土。每日除研習台教綱宗外,執持彌陀聖號,不敢稍懈。課餘,復隨范古農老居士學習唯識。冬季並隨眾打淨土七。
繼經道友介紹,依華嚴座主應慈老和尚學華嚴,習禪觀。當時能續華嚴遺教者,唯常州天寧寺冶開老禪德與其高徒月霞和應慈二法師。迨月霞法師圓寂杭州後,只應老碩果僅存,獨掌華嚴大宗,彌覺尊貴。老人教法精嚴,慈悲尤甚,嘗因余工作纏身,不能按時隨眾聽講,特於星期日,單獨為余開講華嚴三觀與法界玄境。並勉余曰:「國內倡導一宗一教者,只此一家,餘外弘禪者不習教,研教者不參禪,似不無偏頗。爾應於此好好學習,深入禪觀,莫負吾心。」
余隨應老習教參禪似有入處。一日聽講罷,忽然人身頓失,光明歷歷,透體清涼,輕鬆無比。稟之於師,師曰:「此雖不無消息,但猶是過路客人,非是主人。莫睬他,奮力前進,直至大地平沉,虛空粉碎,方有少分相應。」因此更加用功打坐。臘月隨眾打禪七,第因工作關係,未能善始善終,直至三七期滿,亦未得更進一步之消息。
隨後經一至交道友介紹,往聖壽寺聽密宗大阿闍黎王驤陸大師講《六祖壇經》,頗多契悟。乃於會後隨師至其住所—「印心精舍」請益。師問余習何宗?余具實以告曰:「參禪。」師問:「打開本來,親見本性否?」余慚愧囁嚅曰:「尚未得見。」師曰:「何不隨我學密?」余曰:「密法儀軌繁複,而我性喜簡潔、純樸,於密不甚相容。」師曰:「我心中心法乃密宗之心髓,屬上上乘無相密法,修之可收事半功倍之效,能直下見性,不和其他有相密法相共,名雖為密,實際即禪。既無加行與前行的繁瑣儀軌,更無觀相成功後再行化空之煩勞。而且也與淨土宗相通,可以之往生西方與其他諸方佛淨土,實合禪、淨、密為一體之大法也。釋迦文佛在此宗法本—《佛心經亦通大隨求陀羅尼》上說:此法為末法眾生了生脫死最當機之法,仗佛密咒與手印之慈力加持,修之既能迅速消障開慧,圓證菩提。也可假第四印之功力往生西方極樂淨土,還可隨願往生諸方佛土。可見此法乃以禪為體、密為用、淨土為歸,攝三宗為一體,適合末法眾生修習成道之大法。」
師又道:「參禪全憑自力,學人須起疑情,全力參究,方有入處。如疑情難起,即不得力。而且現代人工作忙碌,空閑時間不太多,不能像古人那樣花二十至三十年的時間來專心致志的參究話頭。所以參禪悟道者少,因而導致禪宗不振。如學心中心法,假佛力加持修行,那就大不一樣了。」
余以師言詞懇切而有理,乃受法歸依。經灌頂後回家修習,坐第一印第一座,即全身飛起,如直升飛機直衝霄漢,因驚怖而出定。方知此法果與他法不同,乃潛心循序修習,不再見異思遷,改修他法。
此法有六個印與一則咒,修法簡練易學,既不用修加行與前行,更不須觀想或觀相,如禪宗一樣從第八識起修,且有佛力加持,故易直下見性。聞師言,密咒為佛、菩薩於禪定中將自己的心化作的密語,如吾人打電報時用的密電碼;手印如重要文件加蓋的印信,又如電視機上的天線。以之溝通學人與佛、菩薩之心靈,打成一片,故加持力大,證道迅速。淨土宗念佛名號同樣也是假佛力修行,但念佛名號,不及持佛心咒力大。所以憨山大師曾說,如念佛不得力,可改持咒,即是此理。
心密之所以有六個手印,因每個手印作用不同。第一印為菩提心印。乃教學人立大志、發大願,上求佛道,下化眾生,鞏固修道之初心也。如造百丈高樓,須先打牢牆腳,築好基礎一樣,基礎不固,樓要倒塌。學道不立大志,不發大願,勢必遇難而退,遭挫即止,絕不能百折不撓地艱苦奮鬥到底,證成聖果。所以此印最為重要。在密宗中手印有一萬多種,以此印為諸印之王。
第二印為菩提心成就印。可以消除宿障,治療諸病,為開慧之前奏。我於修此印後,即腹瀉三次,身心頗覺輕、利、明、快,蓋得此印加持之力,將宿世汙、染、垢、穢盡從大便排出故也。
第三印為正授菩提印。乃諸佛、菩薩放光加持學人,推之前進,迅速入定之要印,亦為醫治他人疾病之妙著。我於修法時期,偶而事煩心亂,加持此印,即能迅速改觀而深入禪定。並蒙諸佛、菩薩慈悲加持,為遠方友好治病數次,亦能於修法後痊癒。
第四印為如來母印。為開慧、成道與往生淨土之大印。故於從一至六印修完二輪後,專修第二與第四印時,第二印只修一天而第四印須修六天,可見此印之重要。很多同仁均於修此印時,打開本來,得見真性。
第五印為如來善集陀羅尼印。此印乃集合諸佛密咒之功德、威力與妙用於一體之印。其力至大,其勢飛猛,能降伏惡魔,破除外道邪法,並能移山倒海,消除翻種子等的煩惱。故修心中心法無入魔之惡,亦無受外道邪法困擾之患。
第六印為如來語印。所有佛所說之經與菩薩所造之論,於修此法後均能一目了然,通達理解,無稍疑惑;並能召請諸佛、菩薩,得諸加持,發大神通。
此六個印須循序連貫修習,不可跳躍、躐等而修,更不可斷斷續續、進進停停地修。我遵師囑每天按時上座,每座坐足二小時,勤勤懇懇地按師所說口訣「心念耳聞」地修習,從不間斷。於坐滿一百座後,即加座猛修,從每天坐四小時逐漸增至六小時、八小時,乃至十八小時。每逢星期日及例假日,整天在家習坐,不外出遊樂。師因之常勉余代為說法,嘉勉同參。
余於修第四印時,一夜於睡夢中忽聞老母一聲咳嗽,頓時身心、世界一齊消失而了了分明靈知不昧。晨起請益於師,師曰:「雖是一則可喜的消息,但猶欠火候在,更須努力精進,不可稍懈。」
一日,修法畢,步行赴郵局上早班,途經四川北路,忽然一聲爆炸,身心、馬路、車輛與行人當下一齊消殞而靈知了了,一念不生,亦不覺人在走路。及至到了郵局門前,忽生一念:「到了。」果於眼前出現郵局大門。腳步未動,人已到了郵局,身輕鬆而心透脫,有如卸卻千斤重擔相似,歡欣鼓舞,不勝雀躍!佛法之妙有如是乎!此情此景豈筆墨所能形容?
一日晏坐中見佛前來托一日輪與我,剛伸手接時,日輪忽然爆炸,佛、我、日輪、世界與虛空一時並消,妙明真心朗然現前!佛恩浩大,加持、接引眾生無微不至!余感恩之餘,不覺大哭一場!我等後生小子誠粉身碎骨難報深恩於萬一也。
又一日打坐中見一老太太安坐在盤龍椅上,旁立一童子,召余曰:「來來來,我有一卷《心經》傳授與你。」余應曰:「這卷無字《心經》深妙難思,您老怎麼傳授?」老太太乃下座,余亦禮拜而退。
偶於修六印時,神忽離體,方於室內巡行間,道友來訪扣門,復與身合。此等瑣事,皆如夢幻,本不足道,簡列一二,為請諸方指正云。
我師公大愚阿闍黎為敦促我等師兄弟上上升進故,常設難考問我等。
如問:「一千七百則公案,一串串卻時如何?」
一師兄答:「苦!」
師公追問:「誰苦?」
師兄不能答,余從旁掩耳而出。
師公曰:「有人救出你了。」
又如,一師兄拿了師公的扇子道:「這是愚公的。」
愚公後問曰:「大愚的,為什麼在你手裡?」
余代答曰:「請問什麼在我手外?」公首肯。
又如,愚公問:「你們觀心觀到了沒有?」
師兄答:「觀到了。」
愚公進問:「在什麼處?」
余從旁伸出手掌云:「和盤托出。」
此等家醜,本不值外揚,聊供閱者一笑而已。
光陰荏苒,一忽數十年。其間雖經不懈努力勤修並多次打七與打九座專修,奈根淺障重,毫無所得,實不敢向人前吐露隻字片語,有汙視聽。第因先師圓化時,法席後繼無人,勉召余暫代講席。不得已,勉為其難。於一九五八年受阿闍黎灌頂後忝列師位。應諸方召喚,赴各地寺院、精舍與協會開講《楞嚴》、《法華》、《楞伽》、《華嚴》、《金剛》、《圓覺》、《心經》、《彌陀》與《六祖壇經》等,並赴各地禪學講座與禪學同仁研討禪錄。
足跡東自遼、吉、黑三省,西到雲南、四川,南始廣東、海南,北迄甘、寧、青等省,幾走遍全國各地。受法弟子除國內四眾外,海外如美國、德國、法國、加拿大與日本等國亦有少數聞風來歸者。關於著作方面,因水平有限,復因弘法事務繁多,無多空餘時間寫作。只從一九七八年開始應各地同參之請,為輔導後進進修、釋疑、除惑,草綴了幾篇不像樣的陋文,如《略論明心見性》、《悟心銘淺釋》、《碧巖錄講座》、《禪海微瀾》、《往生西方的關鍵問題》、《禪七》和《灌頂授法開示錄》等,已先後在各種佛教刊物、雜誌上發表。另外尚有《心經抉隱》(一九九八年已并列本書之末),《楞嚴經要解》與《大手印淺釋》等,正在籌備印刷中,未及與廣大佛教同仁見面。
總之,數十年如一日,代師弘化,為佛宣揚,奔馳各地,兢兢業業,未敢稍懈。幸蒙佛慈垂佑,四眾匡護,未墮先師盛德,辜負諸佛深恩。余深深感謝諸佛、菩薩與廣大信眾扶持、呵護之厚德外,又不勝僥倖、慚愧之至也。
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八日
碧巖錄講座
前二則連載於《禪》刊一九九二年第一至四期,
後三則整理於一九九八年。
序說
今天我開始講《碧巖錄》的公案,這是禪宗的語錄,或許有人要問:我們修的是心中心密法,不是禪宗,為什麼要講宗門公案?因為心中心密法是與禪宗同一鼻孔出氣的,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。禪宗之禪,不是禪定的禪。禪定分為四禪八定,是漸次法;而禪宗是達摩祖師所傳,叫祖師禪,是直指人心、見性成佛的圓頓法門,不是一步步走的漸次法。我們所修的心中心密法,也同樣是直接打開本來,徹見本性的。不是轉彎抹角地從觀想或觀相成就,再破相見性的有相密。所以它是「以禪為體,以密為用」的,是以密法來證禪宗。為什麼要這樣做呢?因為禪宗只接上根人,中下根人就難以接受。最初的禪宗根本沒有什麼參話頭,都是當下直指見性成佛的,不用參一則固定的話頭。譬如「念佛是誰?」「父母未生前如何是我本來面目?」「這個拖死屍的是誰?」「如何是諸佛生處?東山水上行。」等等的話頭。只就來問者語脈上下搭,指他個入處,令他當下自荐就是了。比如學人來參祖師,學人問:「如何是佛?」祖師直指道:「即心是佛!」「清談對面,非佛而誰?」或者說:「我對你說恐你不信!」學人說:「師父說真話,學人焉敢不信!」師父說:「即汝便是!」提問的學人一聽就開悟承當了。更有的師父就問「如何是佛」時,喝他一聲名字,等他答應後便直示道:「即此便是,餘無他物!」問者即於言下悟去。請看,這是多麼便捷痛快!早期的禪宗都是這樣直指見性成佛的。
又比如六祖得衣缽離開黃梅之後,有很多人要追趕搶奪。有一個叫惠明的,未出家前是個將軍,有武功,跑得比別人快,他第一個追上六祖。這時六祖想:「我這衣缽是表法信的—就是表示得了心法的物證,哪可用武力搶呢?」於是六祖把衣缽擺在大石上,自己隱在草莽中,看你怎麼處理。惠明追到,見衣缽放在石上,心想:「這下衣缽隨手可得,祖師的寶座歸我們了。」哪知用手一拿,卻拿不動。為什麼拿不動呢?關於這點眾說紛紜。有人說,衣缽是傳法的信物,惠明沒有得法,護法神不許,所以拿不動。又有人說,不是這樣,惠明也知道衣缽是傳法的,不能用武力搶,自己還沒有得法,縱然用武力搶來了,不過虛有其表,而且是惡行,內心有愧,就再也拿不動了。說法雖有不同,但歸根結底「法信」是不可用武力搶奪的。所以惠明悔悟說:「我為法來,不為衣來。」於是六祖大師出來對惠明說:你為法來,我為你說法:不思善、不思惡—就是你好的也不想、壞的也不想。我們的思想都不過在善、惡、美、醜這二方面轉,離開這二方面妄念就不行了。所以六祖說:你好的既不想,壞的也不要想。就是叫他不要動念頭。這樣,惠明良久—心念一動也不動了—正在這個關鍵時刻,六祖指示他道:「正與麼時,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!」換句話說就是在這一念不生時,那了了分明的靈知是什麼?不是你本來面目又是什麼?這一點,大家當下可試驗。一念不生時,就是前念已斷,後念未起時,是不是像木頭石頭一樣沒知覺?顯然不是。一念不生時,心是了了分明的。比如大家在這房間裡面,一念不生,心無所住,樣樣東西都在各人視線之內,清清楚楚如鏡照物,了無分別。假如心有所住呢?這是什麼?是傘啊!更進而想是尼龍傘還是自動傘?心念一起,有所住著,只見此物,別的東西就不見了。當心無所住,空空蕩蕩,一切都看見,而一切又似乎沒看見的時候,這像鏡子一樣朗照無住的是誰?用功人就在這關鍵時刻,回光一鑒,猛著精彩,就豁開正眼了。所以六祖指示惠明:你在一念不生,而了了分明時那朗照無住的是誰?這就等於告訴他,那了無分別的神光就是你本來面目啊!因為此時除此之外,無有別物,所以惠明當下悟去。禪宗就這樣直截了當。在各大宗派中,禪宗獨稱宗下,以其快捷簡便非餘宗所能企及。
但是後來人因各人的知見不同,對六祖大師指示「那個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」的「那個」二字就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生出不同的見解。有的說「那個」是問話,是問惠明,當一念不生時哪一個是你本來面目,相當英文的「what」;有的說「那個」是直指,是直接指示惠明,那個一念不生時的神光,就是你本來面目,相當英文的「that」。在禪宗裡有很多人為這兩個字打「筆墨官司」,各說各有理,互不相讓。其實不用打官司。如果在六祖直接指示下,你即豁開正眼明白這一念不生而又了了分明的就是我本來面目,因為這時除了我本性外別無他物!自肯承當,不再生疑,就是直指了。反過來,你不知道,糊裡糊塗地問:「咳,這一念不生的是哪一個啊?」更或在這裡猜疑這個本來面目總該有一個面目啊!這一念不生時,雖了了分明,但是沒東西呀,這如何是呢?總得有玄妙奇特才對呀,不是說法性身是功德無量、妙用無邊、神通廣大麼?我現在怎麼一點神通也沒有啊?這恐怕不是吧?那麼「哪一個是我本來面目呢?」這麼一來就變成問話了。
其實,我們的佛性,是神妙無比、具足萬能、功德無量的。但是你現在剛剛見到本性的時候,不過是等於剛剛離開娘胎落地的嬰兒。這時他能起作用嗎?能吃飯穿衣嗎?能做事嗎?顯然一樣都不能!所以剛見性的人只不過是素法身,沒有玄妙奇特,要等待嬰兒長大—就是要經過一段韜光養晦、保護長養的時間,把舊時習氣都消光,長成大人之後,才能起妙用,才能顯發神通。所以修道要知先後,不是一悟便休的。最初要認識它,繼而保任它,而後方能漸漸圓滿成就。
我們現在講這本《碧巖錄》,目的就是要修心中心法的人先行打開本來,於見到自性後,要進一步保護它,使其長養壯大,不能夠得少為足。不要認為:我已經打開了,見道了就好了。那還差得很遠,只不過才到法身邊,自救不了,還要由見道位,經修道位,到證道位,歷過這三個階段;才能圓滿成就。比如曹洞宗,它講五位君臣,也講這三個階段。臨濟宗講三玄三要,也是講這三個階段;乃至溈仰宗,講九十六個圓相,也不離這三個階段。因為沒有天生釋迦—試看釋迦佛的歷史,他也是多生歷劫修行成道而不是一悟即成的。因而我們見道之後,於肯定不疑之外,還要綿密保護,使它長養壯大,不能一悟便休。所以講《碧巖錄》是藉鑒古人用功的方法和經歷,敦促大家進一步用功。
為什麼叫《碧巖錄》呢?宋代有一位圜悟勤禪師,是禪宗的大手筆宗師,住在宜州(今湖南)的賈山上,山上有一塊方丈大小的石頭,叫碧巖石,他的丈室就以碧巖為名。夏季給學生講禪宗公案,策勵學人用功精進,學生記錄下來,結集成書就叫《碧巖錄》。
圜悟勤禪師是根據雪竇祖師的一百則公案《頌古》講的。《頌古》是頌古人悟道的因緣、證悟的境界和問答言句中的幽微奧義,並於公案中結角淆訛處,在節骨眼上點示學人;更或別出手眼,從另一角度頌自己的心得,補前人的不足。公案乃從上佛祖之垂示,宗門正令,以判迷悟邪正者,有如公府之案牘律令(即今法院據以判案之法律),拿來以判是非曲直,至尊至嚴而不可犯。本來至理絕言,惟對迷者,事不獲已,才假言說以顯道。復次,諸祖問答機緣,也只為判斷迷悟生死。後人乃將這些垂示機緣喚作公案,用以對照自己的功夫。像照鏡子一樣,看看自己的修證功夫是不是相當?是不是和古人一致?功夫如有出入,即從中吸取養分以修證;未臻究竟者,經印證後,藉以開發般若,上上升進。雪竇禪師把從上諸祖悟道因緣的一百則公案拿來歌頌一番,像我們作詩歌一樣,把這些公案裡面的結角淆訛與玄奧之處宣示出來,俾後人容易從中吸取養分豁開正眼,親證本來。但是頌出來後,意義仍很深奧,很幽隱,一般人還不容易懂。所以圜悟勤禪師再來烘雲托月,旁敲側擊地評唱一番。他分三個層次來闡述:前面是垂示,就是在每一個公案之前他要講一些與這公案有關的要緊話;其次把公案舉出來,加以評論分析一下,把深奧之處分疏宣唱出來;最後再就雪竇禪師的頌古進行評唱一番。讓後人明白無誤地深切了解其中奧義,藉以不懈用功,深入堂奧。所以古來稱為宗門第一書。
今天我給大家講這本《碧巖錄》,幫助大家用功,藉禪宗的開示,助心密同仁直證心源。心中心密法是無相密,是直下見性的,它不和黃教、紅教的有相密相同,而和禪宗倒有異曲同工之妙,所以人皆稱為禪密。有相密先要住相修習,等相修成功後,再把相化空,才能見性,比我們多跨了一道門檻。所以無相密不和有相密共。我們心密的修法雖和禪宗有些不同,但它講的佛法大意與所證境界完全和禪宗一模一樣。修到最後,咒也不要念,觀也不要觀,什麼也不要做,就是這麼寬寬坦坦、現現成成,一種平懷,泯然自盡,寒來穿衣、飢來吃飯而已。這功夫既平常而又很深。有人要問:「穿衣吃飯就是,誰不會穿衣?誰不會吃飯?那麼人人是佛嗎?」我不禁向他笑道:不僅人人都是佛,一切眾生都具如來智慧德相,只可惜大家不知道、不認識,只在聲、色裡打滾。穿衣時,不好好穿衣,在那裡挑、揀,什麼式樣好,什麼料子好,什麼是新潮,什麼是過時;吃飯呢?也不好好吃飯,也在這裡挑精揀肥,什麼菜好吃,什麼菜不好吃。吃葷的還嫌死的不鮮,活的才鮮,就是這麼造業受報。將一尊大好的天真佛,埋葬在六道輪迴裡,豈不可惜!假如我們心空無住,有粥吃粥,有飯吃飯,任運隨緣,無拘無束,既不住空,也不著有,那就證入無為大道了。所以龐居士的女兒龐靈照說:「飢來吃飯睏來眠。」這是真正到家人語。在這之前,她父母各頌了一首偈子。龐居士先頌說:「難、難、難,十擔麻油樹上攤。」意思說,學佛修道很難很難,就像將麻油往樹上攤,攤得上去嗎?才攤上去油就流下來了。為什麼難呢?因為修道人歷劫多生著相慣了,碰到什麼東西,他的心就黏上去了,碰到好的境界他就哈哈大笑,碰到逆的境界,他就很憂煩苦惱。其實境界都是假的,都是莫須有,都是空的,世人都不知道,認為是真實的,追求執著不放。猶如穿著棉絮在荊棘林中走路一樣,東一碰扎上去了,西一碰也扎上去了。所以說學道是「難、難、難」,難得很啊!其實難嗎?不難,為什麼?因為我們本來是佛,不是把凡夫變成佛。你只要不迷於假的外境,心常凜覺,意常無守,你就成佛了!所以六祖說:「前念迷是凡夫,後念覺就是佛。」很快,很快!故此龐婆說:「易、易、易,百草頭上西來意!」意思說學佛修道沒有難處,容易得很。「百草」表示一切事物,在一切事物的「頭上」,意思即離開一切事物。即物而離物時還有什麼東西呢?心空無住是西來大意啊!也就是《金剛經》所說:「若見諸相非相。即見如來。」你們不要著在相上,離開相見,事事物物就是大道,有什麼難的?所以我們學佛成道不難,不要怕,因為我們本來是佛!只要你放下,不著相,這了了分明的一念清淨靈光不是佛是什麼?所以這佛性不在別處,就在諸位面前放光啊!但是,龐居士與龐婆兩個人一個說難,一個說易,還有所住,未曾究竟。因為我們的真智是一法不立,一絲不掛的。說難不對,說易也不對。所以他們的女兒龐靈照說:「也不難,也不易,飢來吃飯睏來眠!」就是掃去這難易之跡,歸於無住。你肚子餓了吃飯,睏來睡覺就是了。放任自在,安然受用,才是天真佛啊!有的人說成道了,就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了,如果你還吃飯睡覺,大概你還沒成道。其實錯誤了。只要我們吃飯時不作吃飯想—終日吃飯沒有咬著一粒米;睡覺時不作睡覺想,儘管睡得呼呼響,還是了了分明,不是幻夢顛倒就是了。這事只有自己知道,所以說「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」,「有道無道,自己知道」。而不是常坐不睡才成道。六祖說得很好:「生來坐不臥,死時臥不坐。」你生的時候坐著不睡,你死的時候就倒在那裡不能坐了。「一具臭骨頭,何為立功過?」一具臭皮囊有什麼功,有什麼過呢?假如立功過的話,功過在心而不在身。泯絕功過,處處自在才是佛,處處拘謹了,著相了,那你自討苦吃,不是佛!所以成佛要成活佛,要能起妙用,得真實受用。不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就能成道的,坐在黑山背後是不能成道的。
我今天講這些公案就是幫助大家,用古人的用功過程和悟道因緣來對照一下,反證自己的功力,從中找出差距,吸取經驗教訓,用以提高自己,由法身邊而向上,進而圓證菩提。所以對我們幫助很大。現在我來講第一則公案,題目叫「聖諦第一義」。
第一則 聖諦第一義
佛教中有「真諦」、「俗諦」的義理,「諦」就是真理的意思。真諦明空,俗諦明有,真俗不二是聖諦第一義。這是教家窮玄極妙處。教家在精研教理時,把教分為五類。一是小乘,二是大乘。大乘又分始、終、頓、圓四教,合共五教。小乘為有義,有法可修,有道可成,有涅槃可證;大乘始教,從有入空,為大乘漸次教之開始,明一切皆空,但未顯一切眾生悉具佛性之義;大乘終教為漸次教之終了,說真如緣起之理,倡一切皆成佛者,明非空非有之義;大乘頓教,以頓徹理性,當下明心為教,乃即空即有義;大乘圓教俱賅一切,圓融具德,乃非空而非有,非有而非空義,即「說有之時,纖毫不立,說空之時,周遍法界」也。教家持論教義,先講真諦、俗諦,就是先明空、有之義。最後才講第一義諦,那是最高的—空亦不可得,有亦不可得,非空非有,即空即有的上乘義理。因此是教家最高原則。這是公案中梁武帝問達摩大師的問話,集結者就拿它作為本公案的題目。
達摩祖師到中國來,第一個就是去看梁武帝。梁武帝是我們中國信佛的第一個皇帝,他是蕭何的第二十五世孫(蕭何是漢高祖劉邦的丞相),名字叫蕭衍,他度很多人出家為僧,建塔、造寺、塑像裝金,自己還披袈裟上座講《放光般若經》,人稱佛心天子。所以達摩第一個去看他。但梁武帝不是上上根器的人,而禪宗只接上上根人,中下根人就難以接受,因為它全憑自己極強的智慧打開本性,根器較差就難於語下開悟。
帝問:如何是聖諦第一義?摩曰:廓然無聖!
梁武帝一見達摩,就把這教下最玄妙的極則問題提出來問:聖諦第一義是怎麼一回事?考考達摩,看看這位聖僧答得對不對。哪知這天下衲僧跳不出凡、聖、真、俗的圈繢,到大宗師手裡,輕輕一捏,便粉碎無餘。達摩應聲答道:「廓然無聖!」我們如在這句話下荐得,便歸家穩坐,飢來吃飯,倦來打眠,自在受用,不用在這裡分是分非,說長道短了。其或未然,請聽葛藤。「廓然」,乃像虛空一樣遼闊,廣大無邊,清虛靈明,不動不搖也。這是暗示我們的心性猶如虛空一樣,遼闊虛明,清空廓徹。「無聖」,這裡面既像虛空一樣的靈明廓徹,一樣也沒有,當然沒有聖,也沒有凡了。但須注意,雖然一切沒有,這知道沒有的是誰?達摩大師把這無法形容、比擬的妙明真心巧妙地和盤托出給梁武帝看。可惜俏媚眼做給瞎子看。武帝只知持論教義,說凡道聖而不明心性。不知道這說無的是誰?道有的又是誰?而當面錯過。禪師家猶如善舞太阿劍的能手,輕輕一揮,就把你心中的凡聖、真俗等等葛藤,齊根斬斷,直下指點你見性。一切眾生本具如來智慧德相,只因迷於聲色而不識,果能一切放下,不隨聲色物相遷流,這妙明真心猶如遼闊的太虛空一樣,哪裡有聖有凡?就在這一切無有,根塵脫落時,回光一瞥,猛著精彩,即見本來!諸位,參禪已打開本來的人知道,當修法修到相當時刻,忽然卒地折、爆地斷,打開本來時,內而身心,外而世界,一齊消殞無餘,哪裡有聖人—佛、菩薩?又哪裡有凡夫—張三李四?雖然一切沒有,但非同木石,而了了分明。這知道沒有的是誰?就是達摩祖師當時指點梁武帝見道的「廓然無聖」的妙明真心啊!假如我們著相,心中存有聖凡見,就不能見道,要離相離見才能入道。但禪師不能像我們這樣滔滔不絕地打葛藤,他只在節骨眼上點示你一句,你如能當下醒悟承當就是了。如點你還是不知道,那非但辜負了師家,也辜負了自己。殊不知,我們的本性廓然無物,一樣東西都沒有的。雖然無有一物,但了了分明,非同木石,這就是妙明真心。我們修法,千萬別著相,不要以為有什麼可得,假如要什麼東西—要神奇、玄妙、神通等等—那就大錯特錯了!尤其初見性的人是素法身。素者是無花色之謂,是沒有什麼玄妙奇特的。千萬不要以為沒有神通發現而不認法身,錯過見性的良機。正當打開時,是無所見、無所聞、無所住,一物都沒有的歷歷孤明!這是最要緊的千鈞一發時機!學者如不瞥地,錯過這段光景,那就白費功夫了!所以我們說,儘管你前後際斷—就是前念已斷,後念未起的真空剎那—也不一定見性,為什麼?當這時如果你不認識,錯過了這段光景,豈不前功盡棄?如果在這時候一把抓住它……噯!你們要問抓什麼東西?用手拿住它嗎?不是的,這裡沒有手,也沒有東西,抓個什麼?這個抓是當這瞥然即逝的千鈞一發時機,靈光一瞥而神會醒悟的意思。這在宗下,叫「?」的一聲,轉過身來,覿體承當,就是認識本性開悟了。千萬別以為有一個東西,被擒住了,抓住了,那就錯會了。
所以,達摩祖師說「廓然無聖」,是要梁武帝跳出有、無、凡、聖的窠臼而當下見性。而梁武帝呢?是著相的人呀,你說廓然無聖,連聖也沒有豈不落空?可人家說你是聖人呀!你怎麼說聖人也沒有呢?
於是帝繼問曰:對朕者誰?摩曰:不識。
梁武帝在有「聖」上著眼,而忽略了最重要的「廓然」二字,所以接下就問:「對朕者誰?」以為這下子抓住了要害,你說「無聖」,那麼,站在對面的是誰?人家說你是聖人,若無聖,你又是誰呢?看你怎麼抵對!
這句話有兩重意義,一者站在我對面的是誰,二者和我對話的是誰?梁武帝的本意只是第一重,站在我對面的是誰?但在宗下就不這樣,而是取第二重,問這能對話的是誰?就像我們現在參禪問:念佛是誰?拖死屍的是誰?講話是誰?聽話又是誰?這個「誰」就有份量,像是問話,卻是直接指示你見性。這句話不這麼好答,不是見性人,就不免眼目定動,手足無措,不知落處。但是達摩祖師是大宗師,他明知你是第一重問義,死馬權作活馬醫,強作第二重問義答道:「不識。」達摩祖師這句答話真疑殺天下人,你是悟道宗師,怎麼說不識?是真不認識?還是假不認識?不是!不是!在認識不認識上著眼都不是。有一位禪師說得好:缺齒胡僧拿泥彈子到震旦鬥寶,被梁武帝「是誰」這驪珠寶光一照,逼得他退避三舍,慌說:「不識。」這「不識」二字,如棉裡針,一捏就刺手。從表面看,似乎是不認識,但實際是直示真心酬對他是誰的「誰」字。這能問和能答的東西,有相可見嗎?有能所相對嗎?無相無能所,有誰認識誰呢?當我們打開本來之際,身心世界都沒有,只是一片虛明,沒有色相,沒有相對的二者,有誰認識誰?譬如我們二人相對有認識不認識之別,現在只是一個絕對真心,沒有識別的對象,所以說「不識」。這個「不識」有如千鈞之重,如會得,則當下悟去;如輕率地只當認識不認識會,則磋過了也。或者有人說:「認識對呀,認識就是認識佛性呀!」不對!正當打開時是不能起念的!那時能所雙亡,什麼都沒有,若起一認識之念,則被它影子所惑,失去開悟的良機。況且本性既無相,也無聲,又認個什麼?再進一步說,徹悟的人,空卻一切,心無所住,見猶不見,如有所重,著在性上,即成窠臼。宗下謂之聖墮,便不為見性的人了。比如靈雲禪師見桃花開悟後,洪覺範頌云:「靈雲一見不再見!」為什麼不再見呢!原來靈雲祖師參禪,參了三十年不開悟。有一年春天,桃花開得正好的時候,他打開山門,驀見千萬叢桃花開得如火如荼,宛如一片香火海,當下身心脫落,塵識皆消,豁開本來面目。說偈云:「三十年來尋劍客,幾回落葉又抽枝。自從一見桃花後,直到如今更不疑。」請看,古人用功,多麼懇切,三十年如一日,孜孜參究,一旦時節因緣到來,一觸即發,打開玄關識鎖,親證本來。現在的人如也能與麼孜孜不倦地精勤修習,何患不即生成就!後來玄沙評論云:「諦當甚諦當,敢保老兄未徹在。」為什麼說他未徹呢?因為還有一個「見」和不疑在!尾巴未淨,所以不徹。這是教導參學人,於參悟時,只時到神知,而不可住在「性」上。後來洪覺範為之挽救云:「靈雲一見不再見,紅白枝枝不著花。」就是說,一見之後,不再著在「見」上了,儘管有紅的白的桃花現前,也不再著桃花之見了。也就是說不再著在性上而泯去開悟之跡了。見性的人就是如此胸懷坦蕩,無所住著。所以達摩祖師說「不識」,就告訴他真心無物,何有相對?這裡沒有誰認識誰的。
帝不契,達摩遂渡江至魏。
梁武帝雖信佛,但般若根器很差,不知達摩在點示他,還以為達摩祖師真正不認識,沒有什麼本事。所以「帝不契」,話不投機半句多,他就不睬達摩回後宮去了。達摩祖師呢,你不睬我,我也無法度你。因為禪宗是接上上根器人的,要悟當下悟,不是拖泥帶水的說教。在兩三句問答之中,語不投契,只有另找門路,所以「達摩遂渡江至魏」了。不是有達摩「一葦渡江」的故事嗎?達摩踏著一根蘆葦就渡江到魏國去了。
帝後舉問誌公,誌公曰:陛下還識此人否?
帝曰:不識。
這梁武帝回到後宮去問寶誌公。因為梁武帝面前有兩位大師,一個是傅大士,一個是寶誌公禪師。這兩位大師都是從兜率天宮下降來度梁武帝的。梁武帝就把這段公案(與達摩祖師的對話)告訴寶誌公。誌公就問梁武帝,你還識得達摩嗎?帝曰:「不識。」這裡梁武帝也同樣說不認識,和達摩祖師說的「不識」,是同是別?諸仁還知麼?這裡面大有文章在!達摩祖師所說的「不識」,不是認識不認識,而是把真心活潑潑地全盤托出給你看,指點你當下見性;而梁武帝說的「不識」呢,只是我們世俗所說的不認識而已。但是在宗下如問你二個「不識」是同是別?你像上文這麼回答,就要吃棒。要怎麼答呢?父母所生口,終不向你道!
誌公曰:這是觀音大士,傳佛心印。
誌公說,這個達摩是觀音大士,前來傳佛心印的。佛的心印就是我們的自性,以心印心,叫你當下見性。不需要像我們現在要修什麼法,要打多少坐。他只說一句話,在節骨眼上一點,叫你當下豁開正眼,明見本性,叫單刀直入,很快很快。但是現在這個末法時代,修道人根機鈍了,像一把刀不快了。不要說一點,千點萬點也點不開。
豁開正眼就是打開般若,這是任何一宗都切切需要的,沒有智慧絕不能成道。或許有人說修淨土宗不要吧!不然!假如不要,為什麼淨土功課每一次最後要念一聲「摩訶般若波羅蜜」呢?假如沒有智慧,怎麼能看破世上的一切色相而放下這世界往生西方呢?好多修淨土宗的人到最後生不到西方,就是因為無有智慧,看不破這個生於斯、食於斯、所有親朋好友都在這裡的娑婆世界,放不下,捨不得離開,而不能去。假如明白所有妻財子祿都是夢幻泡影,捨得放下,那就千修千人去,萬修萬人去了。
誌公說觀音大士傳佛心印。觀音大士太慈悲了,處處聞聲救苦,加被一切眾生,離苦得樂。因菩薩與此世界眾生緣深,所以釋迦佛臨圓寂時,托付觀音菩薩照顧娑婆世界的眾生使大家免遭苦難。《法華經?普門品》就是宣說菩薩的偉大、願深、慈祥、德隆與功力深厚的。大家稱念「觀世音菩薩」、「觀世音菩薩」……非但不論什麼樣的障難災殃都能化為烏有,連一些不順遂的事也都能消除。我們要努力修行,不要辜負佛菩薩的恩典。修成之後,還要代佛菩薩來宣揚、說法,接引後進,使佛法振興起來,使大家都能出離苦海。
帝悔,遂遣使去請。
梁武帝聽誌公禪師說,這是觀世音菩薩,來傳佛心印的,而自己不認識,怠慢了他,讓他走了。梁武帝深悔自己無狀,輕慢了達摩,使他悄然離去,所以要差他的使臣去把達摩祖師請回來。
誌公曰:莫道陛下發使去請,闔國人去,他亦不回!
寶誌公說,不用說你陛下遣一個使臣去請達摩祖師回來,就是你把全國人發動去請達摩,達摩祖師也不回來了。這為什麼呢?因為達摩祖師是來傳佛心印,度有緣眾生的,不是來受你供養的,你根基不相當,就無福接受禪門的法寶。宗下所謂:「不是知音,徒勞側耳。」他更不需要名譽,只要得一個半個開悟之士能接法,紹隆佛種就是了。所以達摩祖師是「牢籠不肯住,呼喚不回頭」。他是再也不肯回來的。達摩祖師渡江至魏後,居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,得神光大師,徹悟心源而傳法。其餘在他名下的人也很多,但是他們只得禪宗的皮、肉、骨,而不能得髓。所以達摩祖師只傳神光一個人做第二代祖師。達摩原以為梁武帝是中國信佛的皇帝,大概有相當的根基,哪曉得這皇帝不行,只在名相上著眼,不是上上根人,不能傳付,所以不辭而別。那麼,學禪這麼難,值茲末法時代,豈不要斷絕佛種嗎?不!末法時代也有正法根器人,廣大佛子中,上上根人,大有人在。只要有心人提倡弘揚,禪門是會興隆的。因為有佛、菩薩的偉大慈悲力量加被,只要深信不怠,天天朝於茲、夕於茲,流連於茲、顛沛於茲,不斷地前進,自有水到渠成之日。假如疑疑惑惑地在這裡猜疑,我能行嗎?佛菩薩會加被我嗎?恐怕業障重不成功吧?……那就壞了!因為一疑惑力量就不足了,修起來就打「格頓」,不能奮勇地一往直前、奮鬥到底完成艱巨偉大的任務。只要我們信心足,不怕路遠險阻,把全身力量撲上去奮力前進,就一定能排除艱難證成大道!上面說過,我們於悟道後,不是一悟就休,還要好好地保護它,長養它,把習氣除盡,猶如嬰兒成長為大人了,那時候才能隨心所欲放手空行。於初悟時不保是不行的,怎麼保呢?一面上座養定,一面在日常事務中磨練培養,既不住空,也不住有,一切隨緣,任何工作都能做,雖做而不著做,毫無愛惡之心。宗下所謂:「於心無事,於事無心!」終日忙碌,而心中無事;心中無事,而不妨終日忙碌是也。假如做事時被事做了去,那就不行,要趕快拉回來,放下來,勤於覺照,精於鍛煉;假如自覺力量不夠,那就要多打坐。為什麼呢?因為打坐能培養定力,使你在境界之中有主宰,有力量。你不打坐,定力不夠,在境界中鍛煉的時候,一渾就渾掉了,被境界拖著走了,落於悟後迷,就不行了,這是最重要的關鍵。
復次,剛剛打開本來時,是沒有什麼奇特的。修行人往往不識,以為沒有什麼神奇,不是自性,而忽略錯過,哪知這靈妙真心是一絲不掛、一法不立的絕相妙體。初見性時,習染尚在,只是素法身,一無所有。須待修者於識得後,勤於磨練,將無始曠劫的妄習消盡,方能顯發神用。故修行人須弄清修行的次第,千萬不要因暫時未發神通,不敢承當而錯過開悟的良機,更不要因自己不識而以訛傳訛,貽害他人。其實開悟見性並非難事,因為這妙明真心不在別處,鎮日在各人自己面門放光,無有絲毫離異,只是人們迷相著境忽略不識罷了。
傅大士《傳心頌》云:「夜夜抱佛眠。朝朝還共起。起坐鎮相隨。語默同居止。纖毫不相離。如身影相似。」你看說得多少明白清楚,從這裡悟去,多少慶快。再向別處去尋,找到彌勒佛降生,也無有是處。
或有人說,保寧勇禪師昔曾說過:「從此偈瞥地者固多,但錯會者也不少。」還有玄沙禪師也曾評論此偈說:「大小傅大士只識個昭昭靈靈。」恐怕此偈有毛病,不確切吧?
我不禁笑答道:此偈說得如此親切明白,雖下根人亦能聞之悟得。既能從此會得,為什麼有錯誤呢?又錯在哪裡呢?保寧勇未曾指出,使後來人疑竇不少,我今不妨補敘出來,為諸君祛疑。蓋錯者不在此偈,而在會的人魯莽,以為即此能言會道、舉手投足的,便是自己天真佛。猶如有人錯解了《圓覺經》那段精闢經文「知幻即離。不假方便。離幻即覺。亦無漸次。」一樣,以為覺了便成佛,不須再用功精修,勤除妄習,保護本真,以達不動究竟之地。哪知這才是始覺,不是本覺,尚須依於本覺,勤苦修習,如子依母,子母相合,融為一體,始成大覺。豈可得少為足,自以為是,不改舊習任性非為,著境住相,將一尊大好的天真佛,仍舊墮落在六道輪迴裡,豈不大錯,豈不冤屈?而玄沙禪師說的昭昭靈靈呢?這妙明真心原本昭昭靈靈,不是起心動念有意地去昭昭靈靈。假使有一點著意就不對了,比如明鏡高懸,自然朗照,不是用力不用力,有意不有意而照。只在你自然而然,不費絲毫力,現現成成,任運而用,既不住執它,也不認著它便是。不是硬要把這昭昭靈靈打殺、磨滅才是。而且這昭昭靈靈任你怎樣用力打,用力磨,也打殺不得,磨滅不得,而且愈打磨愈昭昭靈靈,更不是離此昭昭靈靈別求一個道理才是。
有人雖修行多年而不悟者,都是為自己所瞞,以為發神通才是,而不知所謂神通者,就是日常動用。若不是神通怎會說話、工作?怎會穿衣吃飯?又怎會嬉笑怒罵?在在處處都是它的神用而不自知,偏偏要個奇特,自遭敗屈,豈不冤苦?有些人自己不識,甘願在苦海中頭出頭沒也只罷了,還要貽害別人,說未發神通為未開悟,開悟的人是六通俱全的。他哪裡知道悟道在先,發通在後的序次。《大日經》云:「菩薩住此(即見道位)勤苦修習。不久即五通齊發。」悟道後還需經過一番打磨,將歷劫多生的妄習消盡,方能顯發神通。
所以我們修行人,不要自暴自棄,於初打開時,識得它,當仁不讓,敢於承當。不為神通奇特所淆惑,然後勤於保養,盡除妄習,不久將來,自然神通大發。又因修行人根機各各不同,也有先通後悟的,但現在這種人並不多見。現在有些特異功能的人,也沒有經過修行,就有了神通,這是報得的神通,是暫時性的,過後就慢慢地消失了。我們佛教所說的神通有好幾種:有報得的、修得的、證得的與依得的種種不同。修得的,是用一種法專修一種通,密宗修神通的法就很多;依得的是依靠外來的助力,如神、鬼、妖等而得的通。但這些都不究竟,一口氣不來就沒有了,沒用處,還是在生死輪迴中,不出苦海。只有證得的通才是真正的通,那是我們見性人經過事上的磨練,消盡了習氣,恢復了本性的功能,煥發出來的無窮無盡的神通,它是永遠不會磨滅的,而且儘管妙用無邊而不著神用,鎮日如癡如呆相似,誠所謂大智若愚者也。
後來雪竇禪師就此公案頌云:「聖諦廓然,何當辨的?對朕者誰?還云不識!因茲暗渡江,豈免生荊棘?闔國人追不再來,千古萬古空相憶。休相憶,匝地清風有何極?」師顧視左右云:「這裡還有祖師嗎?」自云:「有!喚來與老僧洗腳。」
圜悟勤禪師云:「大凡頌古,只是繞路說禪,拈古大綱,據款結案。」雪竇頌此公案,劈頭便道「聖諦廓然,何當辨的?」這就說明寥廓如萬里無雲晴空一般底一真法界—聖諦,是一絲不掛、一法不立的絕對真心,如何容你計較思量,分是分非,辨得辨失!到這裡,直饒鐵眼銅睛也摸索不著,豈可以情識卜度辨得?雲門云:「參禪到緊要處,如擊石火、閃電光,不落心機意識、情塵意想。計較生時,鴿子早過新羅(今名朝鮮)了也。」所以雪竇說天下的衲僧何當辨的?
「對朕者誰,還云不識。」這是雪竇重重為人處,上面說聖諦廓然,一法不立,是無相對的絕對妙體,既是絕對的妙體,有誰識誰呢?雪竇重在這裡恐人磋過「廓然」,提醒眾人道:「還云不識。」著個「還云」二字,就是警告大眾廓然中連聖也沒有,還有識與不識嗎?白雲端禪師曾有頌云:「尋常一箭落一雕,更加一箭已相饒。」這是古人老婆心切處,重重為人,不惜渾身落草。到這裡整個公案已頌畢。
但雪竇為慈悲故,再將這公案的事跡頌出:「因茲暗渡江,豈免生荊棘?」達摩本為人解黏去縛,割除荊棘而來,因何卻道生荊棘?蓋非但修道人紛紛討論這則公案的是非得失,即至而今廣大的參玄人也無不為之辨得辨失,所以圜悟勤說:「即今諸人腳下已草深數丈。」
「千古萬古空相憶。」是的,自此公案延衍至今,道中人無不為梁武帝惋惜,又無不思念達摩。武帝於達摩圓寂後,自撰碑文云:「嗟夫,見之不見,逢之不逢,今之古之,怨之恨之!」圜悟勤著語云:「太煞不丈夫,諸仁還知麼?」又道:「達摩在什麼處?諸人還見麼?一落思量,早磋過了也。」
雪竇恐人著情見,所以撥轉話頭,出自己見解昭示後人道:「休相憶,匝地清風有何極?」識得自己腳跟下的立處,即時時與達摩和雪竇把手同行,用何尋思憶念?因此妙明真心不在別處,即在各人自己面門放光,尋常之極,猶如鋪天蓋地的清風,人人都受其吹拂,人人都受其熏育,人人都以之成就各種事業,有什麼高不可攀、登峰造極之處呢?
最後,雪竇恐人迷戀祖師,依倚祖師,不自省,不自立,著在這裡,便如靈龜曳尾,自掃行跡一般,更出方便為人,顧視左右問道:「這裡還有祖師麼?」自應云:「有!」更自云:「喚來與老僧洗腳!」雪竇禪師為什麼這樣毀損祖師威光呢?因妙明真心是無師智、無依倚、無所知、無名貌,你喚作什麼?一有所立,一有所著,早磋過了也。
復次,天上天下無一物不是它的顯現,無一法不是依它而立,你喚它作祖師?著在這裡得麼?如僧問黃檗,大唐國裡還有禪師麼?黃檗云:「不道無禪,只是無師。」即此意也。
我們修行人應從此公案中吸取教訓,初須知有,更須綿密保護,此是初善;次須放任,不守住它,此是中善;末後連不守之心也無,此是後善。望諸仁珍重!
第二則 趙州至道無難
在上一講中,我已把第一則公案—聖諦第一義,作了發揮性的講述。講是講過了,但禪不在語言文字裡,諸位還須透過義理名相,直會自心始得。那麼,如何是禪宗的根本宗旨?祖師又是如何方便接人的?我人應怎樣體取?如果諸位仍未理會得,且聽我再扯第二則葛藤—趙州至道無難。
趙州是唐末禪門的著名大德,是一位大手筆宗師。他不與人談玄說妙、言機論境,也不行棒行喝,只以本分事用平常言語接人,如「庭前柏樹子」、「狗子無佛性」、「吃茶去」等話,以接來者,形成了獨特的「趙州門風」。此等言句,看似平常,無甚奇特,但內蘊深長,猶如棉裡針,著不得,捏不得,一著一捏即傷身刺手。此老能如是平易自如地橫拈豎弄、逆行順行得大自在,蓋他計較已盡,爐火純青,才能由濃而轉為平淡。
我們學禪修道,先須有悟由,而悟由的關鍵在於善知識的開發。趙州和尚也不例外。他在師事南泉禪師時,一日問南泉:「如何是道?」南泉指示說:「平常心是道。」這「平常心」三字就是指平常日用事,即是大道之所在。其或不然,一息不來時,軀殼尚在,怎麼不會言笑運動?龐居士悟道偈云:「日用事無別,唯吾自偶諧,神通與妙用,運水與搬柴。」可見舉凡嬉笑怒罵,謦欬掉臂,無一非真心妙用,只是世人迷於色相而不自知罷了。次就字面說來,平者不曲,常者不斷,禪者之心如能做到時時平直無曲,處處相應不斷,那當體呈現的光明與自在的妙用,也就是道了。這樣也將就說得過去,但非宗門的正說。
但此道又在何處?是否可以通過某種方法去證取?因此趙州又問:「還可趣向否?」南泉答道:「擬向即乖!」意思說,如意有擬議,心有趣向,即與道相背,怎能悟道?蓋大道無形,大音希聲,無可擬向攫取,息念即昭昭在前,生心即為影遮,故無可趣向也。可惜許多學佛修法人,都落在擬議趣向上。看經聽法時,認為有實法可得;修法用功時,又以為有聖境可取。紛紛為趣向忙碌,徒自辛勞,寧不冤苦?其實,道本現成,不屬修證,而且人人不二,就看你迷不迷於色相。因此古德講:道在悟而不在修。
那麼,不用思想去擬議,怎麼知道是道呢?故趙州又問:「不擬爭知是道?」
南泉答道:「道不屬知,不屬不知。知是妄覺,不知是無記。若真達不疑之道,猶如太虛,廓然蕩豁,豈可強是非耶?」
大道虛廓,宛如虛空,一法不立,一絲不掛,了了分明,妙用無邊。有知則頭上安頭,面目全非;無知則如木石,不起妙用。就宗說來,不屬知,乃官不容針;不屬不知,係私通車馬。既知與不知俱無立腳處,還說什麼道不道、佛不佛與是非得失呢?
趙州在南泉指示下,悟明禪理。我們學佛修法的人,也應如此。以理明心,以心顯理,時時處處以平常心而應緣,那麼道即在其中矣。
在未講公案前,我們先講圜悟勤祖師的垂示:
「乾坤窄,日月星辰一時黑。」
乾坤就是天與地,天地是一念心的顯現。乾坤窄,就是指我們的心量狹窄。我們學佛的人心量要大,才能於事無住,安然入道。假如心量狹窄,就常與事物黏纏不清,放不下空不掉,與道就不相應了。為人的心量如何,對修道的成敗大有講究。有很多沒有修法的人,他們也不知道信佛,平時就是心情豪放,慷慨激昂,樂善好施,不造諸惡,到了臨命終時,同樣也能預知時至,清清楚楚地安排後事,瀟瀟洒洒地走了。反過來,有些信佛修法的人,要死時,非但不能預知時至,反而痛哭流涕,悲傷得捨不得走。這是什麼緣故呢?因為前者心量廣大,慷慨豪放,提得起,放得下,雖不信佛,但與道契合,如止水生光,心明慧生,故能預知時至;而後者心量狹窄,處處計較,事事擺在心上放不下,雖然信佛、念佛、持齋打坐,但心不明慧不生,如何能預知時至而瀟洒往生呢?心量狹窄的人,臨死預知時至也不能,遑論了道成佛!所以說「乾坤窄,日月星辰一時黑」,一切都完了。圜悟勤接著說:
「直饒棒如雨點,喝似雷奔,也未當得向上宗乘中事。」
心量狹窄的人,縱然遇到明師,就是棒如雨點、喝似雷奔般的與他撤困,也當不得向上宗乘事—不會開悟的。
這為什麼?德山棒、臨濟喝是宗下出名的接人手法,能使學人棒頭明心,喝下得旨。既有如此妙用,為什麼又當不得向上宗乘之事呢?蓋學人心量狹窄,就事事擺在心裡,牢不可拔,任你怎樣棒喝與其撤困也無濟於事。譬如我們說業障本來空,你們在禪堂裡似乎承當認可「業障本如空花水月,非為實有」,心裡輕鬆了。但是有些人出了禪堂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,心裡不免又變得沉重起來,覺得業障重了。這就是住在相上的心太厲害,執著心太重了。雖然在禪堂裡受了些微的般若熏陶,但熏不動執著的老根子,還是為這莫須有的業所障礙。殊不知所謂業障者,就是心動住相,造業受報。而一切事相都是真心所顯現的妙用,皆是影子,根本沒有實質。《金剛經》云:「一切有為法。如夢幻泡影。」哪裡有真實的事物?物境既不可得,你還愚癡地執著它幹什麼?心空境亡,業障就無立腳之處了。宗門云:「了則業障本來空。」相反,你執為實有,黏著不放,就變成「不了應須還宿債」而業障重重了。
比如人患病時把心執在病上,就會覺得這裡痛、那裡癢,難過得要死。假如你放下來,不把病放在心上,所謂痛癢,不過如此,在日常生活中只是多背了一個包袱。這樣心裡就安穩得多,病也容易好。有二位生癌症的病人,一個心情開朗豁達,不把病放在心上,照樣快快活活地生活、工作,病反而慢慢地好轉了。而另一個呢?日夜愁苦煩惱,不多久即死亡了。由此可見一切黏染執著皆是自討苦吃,自尋煩惱。就道說來,身本無有,病從何來?連包袱也不背。所謂:生病不作生病想,吃飯不作吃飯想,穿衣不作穿衣想。什麼都不可得,不去管它,那還有什麼業障不業障。所以,我們要時時心空無住,才能真正證得無為大道。
我們修法從有為到無為,要歷過六地、七地、八地。到第八地才真入無為位。到第七地時,雖證無為,還有個無為在,非真無為。要到第八地,無為影響消亡,才真正不動,所以八地又稱不動地。
我們學佛的人,一切不執著,心空無住,心量不求廣闊而自廣闊,不求開悟見性而自開悟見性。這樣才能當得起向上宗乘的大事。否則呢,總是記言記語,求玄求妙,把事情擺在心裡,放不開,那怎麼打得開這玄關識鎖,見到本性呢?所以圜悟勤祖師說,你心量一狹窄,雖有祖師在你面前棒喝交馳也無用。因為你執著太深,糾纏過甚,祖師也無能為力了。
我們修任何宗法,淨土也罷,禪宗也罷,密宗也罷,都要一切放下。不放下,法修不成。或許有人要說,念佛的人有阿彌陀佛接引往生,用不著放。是嗎?如果念佛的人愛根不斷,放不下這娑婆世界的妻財子祿、功名富貴,也能往生嗎?恐怕佛力再大,也不能接引往生吧!何以故?因為你這隻臭糞船的纜繩緊繫在岸邊的樁上—戀著娑婆,雖有機動力—佛力,叫他如何開得動呢?由此可見,放下一切,一心用功,才能有所成就,不是什麼投機取巧可以得逞的。
圜悟勤接下又垂示說:
「設使三世諸佛,只可自知。」
斯道,即如三世諸佛,也只能自知,無法開口,就像啞子做夢一樣,無法向人說。我們的本來面目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比仿,沒有一樣物件和它相似,所以也就無法向人講,只可自知了。宗門云:「妙高峰頂,不容商量!」故三世諸佛,有口難開。
你們今後不必問人家打開本來是什麼境界。阿彌陀佛!這無知之靈知,無法描繪,怎麼向你道?縱或遇到明眼人,也不過旁敲側擊,烘雲托月,以心印心。你心未明,說也不會。宗下所謂:「路逢劍客須呈劍,不是詩人莫獻詩。」假如說你見到什麼,那你見鬼,不是見道。《金剛經》說得很明白:「凡所有相。皆是虛妄。」見佛見光都不是,凡所有見,皆非真見。《楞嚴經》說得更清楚:「見見之時。見非是見。見猶離見。見不能及。」有所見的都不是。所以你們今後不要向別人打聽,還是自己用功,打開本來,自證自知,才不為別人所瞞。打開之後,向過來人印證倒是可以的。在此之前打聽別人最壞:一、看人家有什麼境界,從而衡量人家是不是開悟,妄下定論。二、妄長知見,以為開悟是某種境界,自己也想於此得個消息。此見一起,非但不得消息,反而定也不能入。因為要得消息的這一念,即是妄心,妄心紛起,還能入定嗎?三、人家有境界了,我怎麼沒有?衷心憂急,坐不安席;或自甘卑劣,不思上進,憂傷悲嘆,用功無力;更或嫉妒人家,中傷別人,那就更不好了。
一真法界是什麼形象,確實不好說。故三世諸佛到這裡無開口處,只好自己知道,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
「歷代祖師,全提不起。」
過去各代大祖師,對於這件事,都無法全體描繪出來,拿給你看。因為它言語不能到,思想不能及,無開口處。一有言說,便有落處,而非真空無住的一真法界了。如趙州大師說:「佛之一字,吾不喜聞!」連佛也不立,可謂乾淨剿絕了。但後人指出:「尚有不喜在!」可見這真空絕相的妙有,宛如虛空,是任何人無法措手的,又怎麼能拈提呢?任憑你橫說豎說,妙語如珠,也只是半提,而不能全張。但如遇穎悟之士,言下得旨,亦能由半提而張為全提;反是,即全提亦淪為半提矣。如五祖演大師語一士子云,有一首小艷詩頗相近:「頻呼小玉原無事,只欲檀郎識得聲!」士瞠目不會。圜悟勤在旁聞之,步出方丈,適聞金雞喔喔啼午,豁然大悟云:「這不是﹃聲﹄麼?」可見半提全提都由當人自己轉換,祖師是不能代勞的。
「一大藏教,詮註不及。」
三藏十二部經文,也無法把它解釋出來。這就等於善於畫圖的人,也沒法把一種峻拔飄逸的意境畫出來一樣。宗下有句術語說:「好個風流畫不成。」這段無盡風流的大好風光,叫人從何下筆,怎麼描繪呢?只好隱隱約約烘雲托月地說個梗概,由你自悟。譬如說:「綠蔭深處是晨曦」,用以比方秘在形山的天真,這個蘊藏在綠蔭深處的曦微晨光—真心,你縱使請善於畫山水的妙手王維來畫,他也無從握筆臨池。又比如宗下的名句「棋逢絕處著方妙,梅到寒時香愈清!」這種清越峻拔的意境,除了你自己心領神會之外,又怎麼描繪?故一大藏教到這裡也無法把它註釋出來。世尊末後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,以傳此不傳之秘,爭奈人天罔措,無有入處。幸賴金色公破顏微笑,以心印心,所謂教外別傳的這盞光耀大千、騰輝千古的心燈,始得代代延綿不絕地衍傳至今。此無說之說,無註解之解乃廣博無比、深妙無邊之說之註解也。
「明眼衲僧,自救不了。到這裡作麼生請益。」
般若如大火聚,攖之則燎,縱是明眼道人也不能依倚,無法摶取,是為自救不了。這樣一來,大道似乎可望而不可即,無從下手了。但道貴迴光轉機,不可往死胡同裡鑽。古人詩云:「山窮水盡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」這柳暗花明的又一村在哪裡呢?就在放捨生命,「回眸一笑百媚生」處。古德云:「不可得中這麼得,無可取處如是取。」只要不怕犧牲,勇往直前,自能取得驪龍頷下之珠。雖然如是,爭奈斯道莫可言宣,無能傳授,後生小子又怎能向之請教獲益呢?上面說過,這涅槃妙心雖無法描繪,但可開一線,略露風光,方便權說,俾穎悟者有個入處。故大心菩薩不惜渾身落草,指東話西,教益眾生,而不事自救。這是自救不了的又一面。但一有落處,自命不凡,高人一等,能教化眾生,便真的生死不了了。
尤有進者,假如我們真正理悟了本來面目,而不綿密保任,更就法身,努力向上精勤鍛煉,將舊習除盡,圓證本來,道眼雖不無明亮,也不能自救。因此時見惑雖了,思惑未盡,見可欲境,尚不能無動於衷,故於生死岸頭,仍不得自由。
龍牙禪師云:「學道先須有悟由,競渡還如賽龍舟;雖是舊閣閒田地,一度贏來方始休!」就是教導我們於悟道後還須如龍舟競渡一樣奮力前進,勤除習氣,完全恢復本性光明,方始完成渡過生死苦海的大業。
印光大師曾再三說:「修淨土好,淨土穩當。禪宗雖好,但危險。」就是怕我們悟了一些道理,自以為是,不精進除習,結果對境生心,生死還是不了。關於了不了這一著是假不來的。假如你說假話騙人,沒用處,不過騙了你自己,騙不了人。所以我們應勤苦修持,勤除習氣,千萬不能掉以輕心,得少為足。假如你做不到這一點,還不如念佛求生西方極樂世界為好。這是站在淨土宗的立場來講的。如依禪宗來說,我們果真打開本來見性了,真種子就種下去了。哪怕這一生未了,來生一出頭來即一聞千悟,當下打徹。我們初心修道應發大誓願:「為使眾生出苦海,故不畏艱辛,不怕路遠,一定要成佛,廣度眾生!」深深種下這顆菩提心種,就永遠不會消失,生生世世能起大作用,此所謂願力不可思議也。故見性後雖習氣最深厚的人,也不過七生天上,七返人間,生死就完了。
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宿願,應隨順各人的根性來修法,而不能一刀切。因此,如果你不怕生死,可以在業海裡滾,出生入死,自利利他。假如懼怕,就求生極樂世界。佛就不同根性的眾生說不同的法,沒有定法。各隨志願修與自己相應的法而不用勉強。
圜悟勤最後垂示道:
「道個佛字,拖泥帶水;道個禪字,滿面慚惶。」
說一個佛字,已經汙染了,因為它是一法不立、一絲不掛的,哪有佛菩薩的名字。所以在禪堂內道個佛字,要挑三擔水打掃禪堂。說一個禪字也就為禪所縛,本來面目清虛廓徹、無得無失,哪有這些閑名。你如有所得,有個禪在,那你該滿臉慚惶才是。為什麼?因為你還沒有真正空淨,還有一物當前,不能與道相應。真正到家的人整日如癡如呆,沒有佛,沒有禪,連個沒有也沒有,只是飢來吃飯睏來眠。如果還有一個佛、禪在,就必須把它打掃乾淨,方為絕學無為閑道人。佛既不可得,禪也無有,還有什麼過去、現在、未來與東方、南方、西方、北方?真正徹悟空淨了,時間與空間皆是虛語。我們前次談到一個公案,一個說行道中有佛最親切,一個說無佛最親切。其實,有佛無佛都不對,還著在佛之有無間,不無落處。如果你有個念頭:「我修禪,證道,打開本來見到自性了」,那你該多麼羞慚、無地自容啊!
「久參之士,不待言之;後學初機,直須究取。」
久參之士是指修禪已經很久,本性打開來,保任到家的人。他們大事已畢,哪要我們多嘴饒舌?然而剛剛進門的後學初機,未曾見道,就須要真參實究,努力用功精勤取證了。參究什麼呢?請看下面的公案。
趙州示眾云:「至道無難,唯嫌揀擇,才有語言是揀擇,是明白。老僧不在明白裡,是汝還護惜也無?」
一日趙州上堂開示大眾說:「至道無難,唯嫌揀擇。」這二句是三祖僧璨大師的《信心銘》中開頭語。《信心銘》云:「至道無難。唯嫌揀擇。但莫憎愛。洞然明白。」這就毫無遮掩明白地告訴我們,要證悟至高無上的大道沒有什麼難處,只要我們在日常動用中不去分別挑選,不要愛憎取捨,直心而應,無所住著,大道就在目前了。趙州和尚尋常用這二句開示大眾,指示大家直下見道。由此看來,學道很便當,沒有難處。只要我們勇於犧牲世間的虛名假利,放捨貪戀幻境的舊習,當下脫體現成。因為我們本來是佛,只為迷於色相,戀著塵境,掩蓋了本性的光明與神用而淪為凡夫,所以不須用力尋取,更不要向外追求。
一切眾生本來是佛,苦不自知,向前趣境,造業受報,枉受六道輪迴生死之苦,寧不冤屈?假如我們在日用中,不去揀擇分別,也不愛憎取捨,一切貪戀執著的心都放下,隨緣穿衣,任運吃飯,心裡空蕩蕩的,淨裸裸的,一法也不立,那你就是一尊活佛。所以說,修道沒有難處。
修道既如是容易,為什麼大家又說難呢?蓋難在不肯放也!大家假如肯放,個個都是現現成成的佛,不用向外求取。一般俗人,自不待論,而廣大學佛參禪的人,又迷於神通妙用而不自知。其實,我們知道冷、知道暖、知道餓、知道飽、知道長、知道短,就是現成的神通妙用,不須另外別求。假如這不是真心的神用,上面說過,你一息不來,還能動用自如嗎?蓋所謂神者,妙用無邊;通者,無有阻礙。我們的靈妙真心無所不能,無可阻隔,故謂之神通。而現在有所侷限者,因舊習未盡,如烏雲遮日,光芒不能大放。一俟習染銷除,烏雲散盡,光芒自然大放,神用自然全張。故我們用功的訣竅,就在一切放下,無所住著。因此僧璨大師開頭就說:「至道無難,唯嫌揀擇。」假如我們時時刻刻把這二句話八個字蘊育在胸中,處處提高警惕,不事分別取捨,成道就無難了。反之,如果畏難不前,或別求玄妙,就難上加難了。龐居士講:「難、難、難,十擔麻油樹上攤!」蓋形容不知訣竅修道之難和不肯死心塌地勇猛精進也。龐婆接云:「易、易、易,百草頭上西來意。」一切事事物物都是真心妙用,現現成成,俯拾即是,容易得很,有什麼難處?
修道就是鬧革命,是革自己的命,不是革他人的命。要把自己執著物欲的命革掉。王陽明先生說「格物致知」,就是格除物欲之私而致良知—顯發真心。學道人之所以不肯革自己的命,袒護執著心,關鍵在於放不下。你執住不放,保得住嗎?人總是要死的,現在不放,最後還是要放下。與其最後捨不得放而不得不放,做個守財鬼,倒不如聰明些當下一切放下,做個超脫生死的道人了。更有愚癡透頂的人把生前的愛物存放在棺材裡,這有何用,能帶走嗎?徒然引起宵小覬覦財物、掘墳盜墓的盜竊醜行而已。這些愚癡的舉動,說來真令人可悲可笑。我們現在應有智慧,及早一切放下,樂得逍遙自在,何必自尋煩惱,黏著不下,而落個六道輪迴、生死不了的冤鬼呢?
趙州和尚接下來說:「才有語言是揀擇,是明白。」他為什麼這樣說呢?因為我們說話,不是說長道短,便是分是分非。有些老太太一邊念佛,一邊說媳婦怎麼壞,女兒怎麼好,此固不足論。就是我們修心地法門的人,也同樣在辯論,這個法好,那個法不好;某某人開悟了,某某人還未開悟。這不也是無事生非在揀擇嗎?其實法法平等,無有高下,都是好的。而所謂不好,是適合不適合的問題,如吃藥,病不同,應吃不同的藥,不能千篇一律,只修一種法。一切眾生本具佛性,只要好好修法,皆能開悟。不可揀擇或住在什麼境界上,如見光、見佛,或似有一物在前,推也推不開,離也離不去等等。這些境界,不管怎麼好,都是假相,總是陰境,不可著取。真境界是無境界的境界,落個無境界,還是揀擇住著。真正證道的人是無境界可得,無話可說的。
古德云:「舉心便錯,動念即乖!」又云:「凡有言說,俱無實義。」現在所說的都是事不獲已落二落三之言。所以趙州和尚說「才有語言是揀擇」也。
那麼,明白又有什麼不好?也要否定呢?世人所謂的明白,不過是世智辯聰,耍耍小聰明而已。這些都是後天的,隨境界轉的意識分別,而非先天的般若大智。搞小聰明,就世法說來,也非好事。鄭板橋不是有句名言「難得糊塗」嗎?就是教人不要逞聰明,爭強好勝,須耐氣讓人,以免惹是招非。對修行人說來搞小聰明,更是大忌。因為一搞小聰明,便不能死心塌地地老實修行,而想搞花招,找竅門,虛應故事了,甚至於未得謂得,不是謂是,從而葬送了自己悟道的光明前程。修行人用功多年而不能證道的,毛病即在於此。
復次,世智越聰,知道得越多越壞。因為知見一多,意識分別就更甚,法見也隨之更濃而不易除。即使將來能除人我執,因所知障之故,法我執也除不了。故淨土宗也說,惟大智大愚的人,念佛可以成功,原因即在於此。
昔孔子問道於老子,老子說:「掊擊爾智!」不也是教孔子放捨世智辯聰,才可以入道嗎?所以要入道,一定要否定「明白」,心中放教空蕩蕩底,般若大智才能生起。修心到家的人,不與世爭,鎮日如癡如呆,哪會說長道短,故大師說:「老僧不在明白裡。」
大師這句話,是老婆心切,不惜拖泥帶水痛切為人處。所語「明白」也不立,看似剿絕乾淨,無有絲毫黏染,但一有言說,便有落處。說個不在「明白」裡,正有「明白」在。假如真的沒有「明白」,說什麼在與不在?
《心經》第一句「觀自在菩薩」(一般說,這是觀世音菩薩的別稱。但《心經》是教導學人用心地法門功夫的,不是專指哪一位菩薩,而是泛指用觀心法門證道的大菩薩)。「觀」就是觀照,「自」是自性,不是色身,「在」是要住本位。這是說起初用功要時時處處觀照自己的本性,要住本位而不移;功夫漸熟,「觀」不要了,「自」在本位不動搖;更進一步,「自」也不要了,自他合為一體,「自」自然化去;最後,功夫轉深,化一為零,無在無不在,「在」也無處立腳了。今大師說「不在明白裡」,正是有在處,漏逗不少。圜悟著語云:「賊身已露!」良有以也。
因此語有空處,已啟問難之機,後面這句「是汝還護惜也無?」就更全身委地了。六祖云:「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?」既無有一物,護惜個什麼?今教人護惜,豈不著在物上,不更遭人檢點嗎?故圜悟著語云:「敗也,正好與一拶!」老和尚豈不自知?難道是失於檢點,自討苦吃嗎?非也,大宗師縱橫自在,收放自如,不怕虎口裡橫身,送給你咬,自有臨危解脫之方,絕處逢生之機。不然,說什麼神通廣大、妙用無邊呢?請看下文,自見分曉。
時有僧出,問云:「既不在明白裡,護惜個什麼?」
果然,問罪之師來了。捏住你胳膊,看你往哪裡走?用功人既然到了淨裸裸、赤洒洒,一無所「知」的地步,還保個什麼?又惜個什麼呢?這對一般人說來,是無法迴避、無言可對的。但到大宗師手裡,自有轉身吐氣之能,化險為夷之功。
州云:「我亦不知。」
妙哉!看似已到絕處,卻又退步闊宏。圜悟著語云:「倒退三千!」是褒,是貶,諸仁還知麼?
你們聽了,休錯認老和尚這下完了,被這僧問倒了,連圜悟也說倒退三千,大概是甘拜下風,不得不自供「我亦不知」了。那你們就被趙州和圜悟瞞了。他說的不知,是說這裡無能知、所知,一絲不掛,一法不立,沒有東西,叫我向你道個什麼?復次,自性當體是靈知,若再加「知」,便是頭上安頭,面目全非了。故知也要鏟除。
關於「知」之一字,神會大師曾說:「﹃知﹄之一字,眾妙之門。」教大家識取這能生起知飢、知寒的「靈知」,就是我人的佛性,只要綿密保護它,不黏物、情,知而無知,無知而知,就證道了。後來祖師們見廣大禪和子著在此「知」上,墮在窠臼裡,為救眾人出離纏縛故,改為:「﹃知﹄之一字,眾禍之門。」由此可見是禍是福,是智是愚,不在言說、文字,而在當人會與不會、荐與不荐了。
僧云:「和尚既不知,為何卻道不在明白裡?」
這僧也是作家,知道趙州命意之所在。但你這麼一說,又露出更嚴重的敗闕來,得理不讓人,哪容趙州迴避。逼問云:「和尚既不知,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裡?」這一拶非同小可,沒有相當的功底也問不出,直教人難以置答。圜悟著語云:「逐教上樹去!」可見其轉身迴避之難。
是呀!你既然到了無能知與無所知的地步,為什麼說不在明白裡?說個不在明白裡,不正是有所知嗎?你有所知說無所知,不是自相矛盾嗎?
這一問假使問著你們,真要啞口無言了。但是,請注意!所謂無知不是真個糊裡糊塗,什麼都不知道,是非長短都不識,那還是佛、菩薩嗎?不見六祖謂永嘉云:汝甚得無生之意。永嘉云:無生豈有意耶?祖曰:無意誰當分別?永嘉云:分別亦非意。可見無知是知而不知,不知而無所不知。無知者是無所住,不著相,任何事情毫無黏染,過去就算了;無所不知者,樣樣事情都知道,山是山、水是水、長是長、短是短,雖亦分別而不著意,猶如虛空包容萬象,無有罣礙,而不是死的無知無物。昔六祖說的「本來無一物」,祖師們恐人誤會,著在頑空裡,增益云:「無一物中無盡藏,有花有月有樓台。」本性是神用無邊、靈妙無方的,不是冥頑不靈的。假如是死空,無相用、無知覺,佛教有什麼價值,還能延綿至今嗎?
這僧不是不明斯理,一來要和趙州大師覿面相見,二來要將功夫微細、幽隱處顯豁出來,留傳後世,以作典範。故在關節上捏住趙州空處,逼他道出末後句來。
州云:「問事既得,禮拜了退!」
大師自有臨危不懼、倒轉乾坤的手段,在看似無法閃躲,要被頂死的剎那,卻能巧避鋒芒,安然無恙地輕易走過。這是什麼功夫?不到爐火純青的地步,能有這樣輕靈飄逸的手腳嗎?真了不起!圜悟到這裡也不得不讚賞道:「這老賊,賴有這一著!」這是哪一著?諸仁還知嗎?咄!磋過也不知!
到這裡是:「雲散水流去,人寂天地空!」消息已盡,大事已畢,不消再問了。故大師云:禮謝之後,回去休息吧。這無言說的言說就是末後句啊!而不會者,咸謂趙州不答話,寧不冤屈!
昔五祖演會下有一僧請益五祖:「如何是末後句?」祖云:「你師兄會末後句,問他去。」僧問師兄,適逢遊山回,僧為打水洗腳次,進問云:「如何是末後句?」師兄以腳挑水洒其面斥云:「什麼末後句?」僧哭訴祖,祖云:「我向你道,他會末後句!」僧於言下大悟。請看!這末後句多麼幽默,又多麼巧妙!這僧悟來多麼輕快!禪宗就是這樣俊捷,誠非它宗可比,諸仁還會麼?
本公案問話之僧也不是等閑之輩,大有經天緯地之才,敢捋虎鬚,與大宗師法戰一場,精彩紛呈,甚為了當,我等於中獲益非淺。看公案猶如照鏡子,看看自己的功夫到了什麼地步,和古人是否有出入,如有偏差,好及時糾正;如功夫未到,看不懂,也無關緊要,只要照公案的指示擺正路線,對準方向,將來功夫一到,自然契合,而不致誤入歧途。
由於這則公案的一場精彩法戰,我們收到的教益,歸納起來,有如下列:
一、悟道沒有什麼難處,只要確認一切物境,宛如空花水月,不可得,無可取,心中放教空蕩蕩地,無絲毫黏染住著,切莫愛憎取捨。
二、做功夫要能收能放,日常動用更要靈活運用,不要呆板;時時反省,處處返照。
三、見道後要綿密保任,不要荒廢。但做保任功夫,也不可有所住,不能為保任而保,要靈活,似保非保,保任圓熟,保既無有,任也不見。如靈訓參歸宗,悟道後,問歸宗:「如何保任?」宗云:「一翳在目,空華亂墜。」就是說,有個保任在,猶如翳在目,就非是了。
四、雖然無知,不是落於無記,死在那裡不動。如園頭問梁山:「家賊難防時如何?」山云:「識得不為冤!」頭進問云:「識得後如何?」山云:「貶向無生國裡。」頭更進問云:「莫非這就是安身立命處麼?」山云:「死水不藏龍!」死在那裡不動就完蛋了。
公案講完,請看下面雪竇禪師的頌:
至道無難,言端語端。一有多種,二無兩般。天際日上月下,檻前山深水寒。髑髏識盡喜何立?枯木龍吟銷未乾。難難!揀擇明白君自看。
雪竇禪師開頭把至道無難提示出來,隨後便道言端語端,就是教我們不要把大道看遠了,把悟道看難了,它不在別處,就在目前—言之端,語之端—就是在語言未形之前,也就是一念未生之前。你如在此時迴光一瞥,「這是什麼?」當下猛省,就悟道了,沒有什麼難處。
這「言端語端」一句似乎另有一重意義,就是說「至道無難」這句話是千真萬確端正無誤的。但我們為了適合禪機,還是採用前一種說法較為適當。
從前有一位師父參「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?」參了多年,未能開悟。後來碰到一位大德,請他慈悲指示個方便。大德問:「你參什麼話頭?」他答道:「我參如何是我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?」大德道:「你參得太遠了,應向近處看。」他問:「怎麼向近處看?」大德道:「不要看父母未生前,須看一念未生以前是什麼?」禪者言下大悟。
大家坐在這裡,請看這一念未生前是什麼?它在各人面門放光,朗照一切而毫無黏著,無知無見而又非同木石,這是什麼?就在這裡猛著精彩,就是悟道。所以說「至道無難,言端語端」啊!
下面說:「一有多種,二無兩般。」為什麼說一卻有多種,而二無兩般呢?蓋一者是唯一真心;二者乃千變萬化的色相也。千差萬別之境相皆一念真心之所現,故二無兩般;唯一真心,妙用無邊,能生萬法,故一有多種。語云:「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。」即斯義也。真證道者心境俱忘,打成一片,頭頭是道,物物全真,斯真入不二法門者也。
既然「一有多種,二無兩般」,打成一片,就天下太平,無有事了。修道人計較淨盡,無不返樸歸真,純任自然。所以道:「天際日上月下,檻前山深水寒。」天上的太陽升起,月亮便西沉了;門外的山愈高深,水便格外寒冷。這種毫無造作,純係自然的景象,正是修道人心空無住、隨緣起居的無作妙用。圜悟道:「修道人怎麼始得平穩去?風來樹動,浪來船高;春生夏長,秋收冬藏,一種平懷,泯然自盡。」不也就是純任自然,無所造作嗎?修道人到這裡隨你喚天作地,喚地作天,也言端語端,無所不是了。下面:
「髑髏識盡喜何立?枯木龍吟銷未乾。」
這兩句是借古人問道公案的語句,交織起來頌本公案「知而無知,無知而無所不知」的。昔有僧問香嚴禪師:「如何是道?」嚴云:「枯木裡龍吟。」僧進問云:「如何是道中人?」嚴云:「髑髏裡眼睛。」僧不悟,舉問石霜:「如何是枯木裡龍吟?」霜云:「猶帶喜在。」僧云:「如何是髑髏裡眼睛?」霜云:「猶帶識在。」僧仍不悟,又舉問曹山:「如何是枯木裡龍吟?」山云:「血脈不斷。」僧云:「如何是髑髏裡眼睛?」山云:「乾不盡。」僧云:「什麼人得聞?」山云:「盡大地未有一人不聞。」僧云:「未審龍吟是何章句?」山云:「不知是何章句,聞者皆喪。」復又頌云:「枯木龍吟真見道,髑髏識盡眼初明;喜識盡時消息盡,當人哪辨濁中清?」
這則公案所說的枯木龍吟與髑髏眼睛,係表真空妙有的大道無言而無所不言,無識而無所不識,與石霜、曹山二位禪師的開示交加起來,便般若味重重,風光無盡了。茲將其含義略分析如下:
一、無說是正說,無聞係正聞;無知是真知,無見乃正見。
二、一說龍吟、髑眼,便有無言之言與無識之識在,猶如眼裡著沙,非為淨目。
三、儘管大道虛曠,無聲無息,無言無識,但非如木石無知,而係妙用無邊。
四、初悟道人不無喜悅,故初地菩薩名歡喜地。此時習染未盡,妄識猶存。
五、悟道後如墮在聖境上,著在窠臼裡,也是不剿絕。
六、妙高峰頂固官不容針,不許商量,但第二峰頭,為接引初機,不妨私通車馬,略露風光。
有這許多意義在,故石霜與曹山說「猶帶喜在」、「血脈不斷」與「乾不盡」也。
雪竇有大才,把這問道的語句,一串穿來,用頌本公案,確是神偷妙手。髑髏(骷髏頭)分別妄識已盡,有什麼喜與悲?枯木龍吟—無情說法—是熾然說,無間說,銷不乾的。這就與本公案雖不在明白裡,而不是無說、無知的旨意巧妙地結合起來了。
關於無情說法,昔洞山祖師參溈山和尚問曰:「頃聞南陽忠國師有無情說法話,某未究其微。」溈曰:「闍黎還記得麼?」師曰:「記得。」溈曰:「試舉一遍看。」師舉畢。溈曰:「我這裡也有,只是罕遇其人。」師曰:「我未明,乞師指示。」溈豎起拂子曰:「會麼?」(豎拂的是誰?不正是無聲之說—無情之說法嗎?)師曰:「不會。」(可惜許,磋過了也。)師後參雲巖問:「無情說法,什麼人得聞?」巖曰:「無情得聞。」(妙哉!妄盡情消是什麼人?)師曰:「和尚得聞否?」巖曰:「我若聞,汝即不聞我說法。」此語較幽隱,似須稍註釋一下:
一、我若聞,非但有能聞與所聞在,更有法在;能所相對,法見未除,即非道人,何能據師位說法?
二、我若聞即同無情,無情以不說為正說,非有言說也。
三、我若聞即齊諸聖,而聖者之報化非真,亦非說法者,我今為子說,凡固不居,聖亦不可得。
洞山師曰:「我為甚不聞?」巖亦豎起拂子問曰:「還聞否?」師曰:「不聞。」(猶自不惺惺)巖曰:「我說法,汝尚不聞,何況無情說法乎?」師曰:「無情說法,該何典教?」巖曰:「豈不見《彌陀經》云:﹃水鳥樹林悉是念佛念法。﹄」師於此有省。(已遲八刻)乃述偈曰:「也大奇,也大奇,無情說法不思議;若將耳聽終難會,眼處聞聲方得知。」
這無情無說之正說,非耳聽可得,故曹山云:「不知是何章句,而聞者皆喪(喪生失命)也。」在座諸仁還識得在目前的紛擾塵境中存在著絕言說、斷聽聞的玄虛大道—濁中清嗎?
無情說法也無甚難會。參究玄機到精微處,非言語所能表,只有心領神會,世間的事到微妙處,不也是「心有靈犀一點通」與「此時無言勝有言」嗎?這就是「眼處聞聲方得知」的註腳啊!
百丈禪師嘗曰:「一切語言,山河大地,一一轉歸自己始得。」雪竇將公案頌完,最後也轉歸自己,為人道:
難難!揀擇明白君自看!
龐婆云:「易、易、易,百草頭上西來意!」本頌開頭不也說:至道無難,言端語端。歷代祖師直指見性的語句更不勝枚舉,悟道不是很容易嗎?為什麼又說難呢?蓋悟道不是徒托空言,須要與事相應。其間不無難處,茲略舉十端如下:
一、疑情難起,妄念難息。參禪不起疑情,即無開悟之日,應抱定一則透不過的話頭,吐又吐不出,吞又吞不落,極力追究,直至行不知行,坐不知坐,方能相應。持咒念佛,須心念耳聞,極力追頂,才能化妄念於無形。
二、大道即在目前,學人就是不識。古德云:只為親切甚,轉令荐得遲!非虛語也。
三、聰慧者,流於文字、口頭,不務實修;老實者又多死於句下,此宗風所以不振也。
四、真偽難辨。玄沙云:「學道之人不識真,只為從來認識神;無量劫來生死本,癡人喚作本來人。」在識神裡用事而謂悟道,今人尤甚。
五、死水不藏龍。學者往往因樂於安住定境,落入無記,坐在鬼窟裡而不知。
六、住著定境自以為得。學者於定中偶得一聖境,自以為得,守住不放而死於境下。如守住「樂」者,即不能出欲界;守「明」者,不出色界;守「空」者,不出空界等。
七、功夫與悟道混為一談。眾多學者不識功夫與悟道的區別,誤將發了某種神通或氣脈通暢了,以為悟道;反之,即非悟道。不知神通再大,功夫再好,不識真心,終有落處,生死不了,絕非悟道。
八、驕躁難戒。學者於悟道前,多急於求成,失之在躁;悟道後,又因欣喜而失之在驕。躁則易折,驕則易狂,俱為學者之大忌,故亟宜戒除。但學人往往不自覺或護短而不之顧,故多流於始勤終惰或狂妄不羈,此豈非今日修道者多而證道者少癥結之一歟?
九、保任精進,消除舊習難。要將多生歷劫著相的舊習一下消光,確非易事。俗語云:「江山好改,習氣難移。」如不時時覺照,護惜本真,勤於改造,實難有淨盡之日。但學者往往得少為足,以為一悟便是,不事改造,非但無以進證後得智,且有墮入「悟後迷」之危險,可不慎哉?
十、圓證無住難。眾多學人往往以為悟得此能言會道、謦欬掉臂的是自己天真佛,便已到家,如再用功,就是執法了。殊不知此只是始覺,不是本覺,尚須以之依於本覺,精勤修習,始成大覺。更有學人著於性體,住在證境上,不自覺的墮於聖域而不離窠臼,此皆不能圓證菩提之大咎也。
以上這些都是在修行過程中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的大難處,還有其他較為次要枝節的,就不一一再舉了。以有這許多難處,所以雪竇說:「揀擇明白君自看。」叮囑大家自行反省,看自己立在什麼處:是在分別揀擇某法、某人、某事,還是坐在明白裡逞識神;是著在某種陰境上自以為得意,還是弄精魂搞神通玄奇;是驕傲自滿,落於瘋狂,還是墮在空、樂、明裡作活計?……好彩須自看,不得顢頇籠統。請大家自己檢點,有偏差迅速改正,以免入寶山空手回而虛度一生,則幸甚矣!
第三則 日面佛月面佛
教是佛口,禪是佛心。禪宗是佛法的正宗,是源自本師釋迦牟尼佛的一脈真傳。當年靈山會上,釋迦文佛拈花,迦葉尊者微笑,佛說:「吾有正法眼藏。涅槃妙心。實相無相。微妙法門。不立文字。教外別傳。付囑摩訶迦葉。」故迦葉尊者為第一代祖。以後輾轉相傳,至菩提達摩尊者為第二十八代祖。此為「西天四七」(蓋四七二十八也)。時值我國文明大著,善根成就,解脫緣熟,故感達摩祖師渡海西來,為東土初祖。先見梁武帝(見前文「聖諦第一義」),帝不契,遂渡江至魏,面壁九年,遇神光大師,傳為第二代祖。以後輾轉相傳,至惠能大師為第六代祖。此為「東土二三」(二三得六)。六祖以後,便分燈而傳,主要有兩大支:一支是青原行思,一支是南嶽懷讓。本公案中的「馬大師」就是南嶽懷讓禪師的嗣法弟子。
江西馬祖道一禪師俗姓馬,世稱「馬大師」,他早年修行非常用功,只管打坐。懷讓禪師知他是法器,問他坐禪圖什麼?他說:圖作佛。懷讓禪師就拿一塊磚頭在他坐禪的地方磨,嚓啦!嚓啦!那噪音使馬祖不耐煩,干擾得他打不成座。馬祖起坐問:你磨磚作什麼?懷讓禪師答:我要把它磨成鏡子。馬祖說:磚頭能磨成鏡子麼?懷讓禪師就等他這句話,立即借機反問:磨磚既不能成鏡,坐禪怎麼能成佛呢?這一問非同小可,直下震醒了馬祖的迷夢!修行成道單靠打坐是不行的,打坐用功消除妄想,還要在各種境界中鍛煉磨淨習氣。單靠打坐是除不盡習氣的,一定要在種種順的逆的境界中磨煉,習氣才可以除盡。而且單靠打坐,把心坐死,入滅盡定,非但不能成佛,落入土、木、金、石倒有份在!馬祖根性大利,言下知非,就向懷讓禪師請教:那怎樣做才對呢?懷讓禪師是大手筆的宗師,啟發學人有非常的手段,就反問馬祖:如牛駕車,車若不行,打車對,還是打牛對?
懷讓禪師意在何處?為什麼這麼問呢?車,比喻身體;牛,比喻佛性。你要修行成佛就必須證到佛性。把身體拘在那裡不動,就是打車。心性才是牛,心動身體才會動,要修心才對。(有人插話:哦!要打牛才對。)哈哈,你答打牛也不對!有牛可打,就落到一邊了。前則公案講的「髑髏識盡喜何立﹖枯木龍吟銷未乾」,你還沒有明白呀。(有人問:那怎麼答才行?老人說:怎麼問的?那人問:打車還是打牛?老人厲聲喝道:打你!)有一個「牧牛圖頌」,圖文並茂,講的就是修行保任的過程。找到牛之後(比喻見性之後),這牛的性子還很野(比喻習氣尚重),還要拉緊?繩,高舉鞭子看好它(比喻除習氣保任的過程),到最後人也沒有,牛也沒有,才算真正了手。
馬祖經懷讓禪師的啟發開示,言下大悟,心意超然。從此跟隨懷讓禪師,隨侍左右達九年之久,深得心印。後出世說法度眾,法席大盛,座下出八十餘位善知識,遍布各地。早在懷讓禪師跟隨六祖之時,六祖就告訴懷讓:「西方般若多羅(達摩祖師的師父,西天第二十七代祖)讖汝足下出一馬駒,踏殺天下人。」踏殺天下人,就是說培育出很多很多大善知識,教化天下。本公案中的「馬大師」就是這位馬祖禪師。
馬大師不安。
不安,就是生病了。諸位可能感到奇怪,像馬祖這樣了不起的大祖師,已經開悟成道了,怎麼還會生病呢?其實,病都是夙障,是過去世久已造下的業,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免不了要造點業。所以,縱是開悟的大祖師,也免不了要生點病。但是,開悟了,猶如大夢醒來,過去現在所作所為皆如夢幻,了不可得,即使身患重病,因心空不作病見故,亦不為病所苦。假設我們身體有了病,不要時時刻刻想著病,不為病所苦,業障即當下瓦解冰消。假如你時刻記著病,那就痛苦了,難過死了!開悟成道的人不把病擺在心上,你看著他病了,他自己可跟沒病一樣。宋朝的慈明禪師晚年中了風,嘴都歪了。他的侍者急得跺腳:這可怎麼辦?你平生呵佛罵祖,現在報應了不是?禪師說:不要發愁,我給你弄正它就是了。說著用手一推,嘴就正了,跟沒病一樣。業障到祖師身上,如熱湯銷冰。業障好比債務,在祖師那裡,要還就還,要不還就不還,還也不作還想,不還也不作不還想。馬祖是大祖師,別人看他生病了,他自己並不作病想,沒什麼痛苦,沒什麼不安。
院主問:「和尚近日尊候如何?」
院主,就是寺院裡的當家師。和尚,是梵文的音譯,中文意思是親教師,就是最親最尊的老師。當家師來慰問馬祖:您近來身體怎麼樣啊?
大師云:「日面佛,月面佛。」
日面指白天,月面指晚上。白天晚上都是佛,就是說白天晚上都一樣。沒病是這樣,有病是這樣,有病沒病都一樣。
佛者,覺也。須覺破一切事物,皆如夢幻泡影,了不可得。覺有照意,要時時用心觀照,不可疏忽。我們平時說話、走路、工作,都是佛性的作用。須用功綿密,觀照保護它。不能逐境生心,有所住著。須健康不作健康想,生病不作生病想,穿衣不作穿衣想,吃飯不作吃飯想,如此綿密用功,心裡放教空空淨淨、坦坦蕩蕩地,還怕不能成道嗎?修淨土的人一天要念數萬佛號,心繫阿彌陀佛,無暇生起妄想;參禪的人貴在疑情,疑情一起,妄想自然不生﹔我們修心中心法的座上咒語不停,座下綿密觀照,左右照顧著這個心,不令外馳,故皆有所證入。禪、密、淨都是佛說的法,歸元無二路,方便有多門,證到都是一樣的。不能說這個法好,那個法不好。門戶之見,分河飲水,害人害己呀!應該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才對。
這個公案就這麼簡單。下面是圜悟勤禪師對這個公案的評論:
祖師若不以本分事相見,如何得此道光輝?
祖師,就是馬大師。本分事,就是時時不離自性。以本色、自在、隨順、自然的真心相見,也就是時時刻刻以「明心見性」提示學人。假如時時刻刻以「相」提示學人,時時刻刻著神通,引人入邪道,那怎麼能得「此道光輝」呢﹖怎麼能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而不被病魔壓倒呢?我們修道,也應當如此,時時刻刻以本分事相見,不要著境、著相、著神通。要從兩頭考察自己,看功夫是否有所增進:一頭是煩惱時,一頭是喜歡時。煩惱來了,心裡很痛苦,念佛的人能不忘佛號嗎?參禪的人能提起話頭嗎?我們修心密的人還能如法打坐、綿密觀照嗎?高興事來了,升官發財、被人稱讚、受人尊重,喜歡得不得了,一下子想不起佛號了,提不起話頭了,忘掉打坐、觀照了,為境所轉,何能成道?修行應該八風不動才對。八風當中,四個是順境,四個是逆境,逆境粗,順境細,粗的還容易覺察,細的就不易應付了。諸位應從這兩頭考察自己,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,高興是佛,煩惱也是佛。有沒有功夫就從這裡看。
此個公案,若知落處便獨步丹霄。若不知落處,往往枯木巖前差路去在。
「知落處」就是知道馬祖說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的含義。丹霄就是明朗、絢麗的天空,比喻心地光明。獨步丹霄,就像在彩虹一樣絢麗的天上獨步空行,沒有妄想執著;心量猶如虛空,順也不可得,逆也不可得,健康也不可得,生病也不可得,舒服也不可得,痛苦也不可得,如此瀟洒自如,即所謂「斷除煩惱,得大自在」也,欲不「獨步丹霄」可得乎!若不知落處,假如不能領會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的含義,往往就坐成「枯木禪」了,那是一條叉路,修死定,若不知回頭,最後會變成土木金石的。
若是本分人到這裡,須是有「驅耕夫之牛,奪飢人之食」的手腳,方見馬大師為人處。
耕夫就是種地的農民。過去農民用牛耕地,若把他的牛驅趕走,他就沒法耕地了。飢人,肚子餓,他正要吃飯,若把他的食物奪走,他就吃不成了。手腳就是手段,這是什麼樣的手段呢?這就是禪宗的「惡辣鉗錘」,所謂「殺人刀、活人劍」裡的殺人刀。用這種手段,叫你死透了再活。就是把你所有的妄念、所有的凡情統統去掉,去得一絲不剩,要死透,不死透復蘇不了。若未死透便輕許復蘇,即輕率地印證學人證道,結果必是「半青半黃」,這叫「藥水汞」,不是真金,遇火即飛,遇境即倒,何能敵得生死!我們修心中心法,到根塵脫落的時候,身、心爆裂,如天塌地崩!不要怕,這是修法的力量。一怕就退回來,死不透,身、心、世界化不空,就不能見性了。諺云:「不是一番寒澈骨,怎得梅花撲鼻香?」我們經過這一番刻苦用功,大死大活後,到圓寂的時候,就安然自在了。如果現在不肯做功夫,到死時就會痛苦難過。而且作不得主,便又六道輪迴去了。奉勸各位,好好用功,手痛腿痛忍耐一下,功不唐捐,將來就會大自在、大安樂、大逍遙。
如今多有人道:「馬大師接院主」,且喜沒交涉。
接,是接引的意思。如今有許多人這樣說:馬大師講「日面佛月面佛」是接引院主成道的,這都是胡揣摩,無端生出許多道理來,全都是妄想。禪之所以為禪,是本色自在,隨順自然,一絲不掛,一塵不染的。有個法在,有個接引,或有個佛成,都不相干。這樣的「聰明」人還是少知道點道理好,道理越多越誤事。昨天,瑞安的幾位居士找我談禪,我問他們參什麼話頭,他們一個也沒參話頭,都在研究禪宗義理。研究文字義理有什麼用?都是打妄想。還是提起個話頭來參究,隔斷妄想,倒容易成就。修淨土也一樣,要不打妄想,專心念佛。有個「聰明」人破念佛,他說:比如兒子一直喊「媽媽、媽媽」,母親心裡不煩嗎?你整天念「阿彌陀佛、阿彌陀佛」,阿彌陀佛不也煩死了嗎?說這話的人好像很聰明,很懂道理,其實這不是真聰明,全是妄想。一、他不知道,佛與凡夫不同,佛是無心相應,哪有煩惱?二、他不知道念佛的落處,念佛不是喊阿彌陀佛,而是仗佛號洗心革面,密密轉移妄念,令心空淨,心即是土,土即是心,隨其心淨,即佛土淨。日久功深,必得生極樂淨土,親見阿彌陀佛。「聰明」人講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有什麼用?還不如老公公、老婆婆一心念佛的好。
所以圜悟勤禪師說「且喜沒交涉」。沒交涉,就是扯不上關係、毫不相干。
如今眾中多錯會,瞠眼云:「在這裡!左眼是日面,右眼是月面」,有什麼交涉?驢年未夢見在!只管蹉過古人事。
眾,指學禪的大眾。錯會,就是錯誤理解。他們瞪瞪眼睛說:禪就在這裡啊,「日面佛」是左眼,「月面佛」是右眼。這全是錯誤理解,胡說八道!看來不但是現在,從古就有這樣的人,不去真參實究,參禪不起疑情,不用功,盡打妄想、說道理。所以圜悟勤禪師說:「有什麼交涉?驢年未夢見在!只管蹉過古人事。」蹉過古人事,是指落入意識分別,錯過了藉古人因緣而自己悟道的機會。說到這裡,不免有人要問:「禪不是在日常動用中嗎?一切作用,皆是佛性的妙用呀!怎麼說不是呢?」是的,一切日用,都是佛性的作用。但是不能認作它、住著它,一有所住便成窠臼,就不是了。
只如馬大師如此道,意在什麼處?
這樣理解也不對,那樣理解也不對,那麼馬大師說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,到底意在何處呢?到底意在什麼處,諸仁還會麼?問著圜悟也張口不得!
有的云:「點平胃散一盞來」,有什麼把鼻?到這裡,作麼生得平穩去?
平胃散,是過去一種平常的藥,治胃病的。有的人只圖口頭油滑,不老實參禪,搜集一些禪語,學著打機鋒,見馬祖說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,就來上一句:拿一碗平胃散來給大師喝。這種不契實意、亂打機鋒的毛病最壞。所以圜悟勤禪師說:有什麼把鼻?比方一把瓷壺,旁邊安個把手,古時叫「把鼻」。沒有把手就沒撈沒摸,比喻沒有摸索著真意,沒有著落。這種人只是口頭油滑,其實心裡亂得很,一點也不安穩。所以圜悟勤禪師說:「作麼生得平穩去?」
所以道:向上一路,千聖不傳;學者勞形,如猿捉影。
識得本來,只到法身邊。亟須綿密保任、時時觀照、念起不隨、無所得、無所求、二六時中歷歷孤明,方入法身正住。更須向上,孤明也不可得,親證報、化,才能圓成佛果。「向上一路」,就是指法身向上之事,此事千聖不傳。為什麼不傳?因為沒辦法傳。這不是一件東西,我把它交給你就算傳給你了。法身向上之事,只能自證自悟、通身放下、桶底打穿,別人用不上勁。修淨土也是這樣,並不是佛把你拉到淨土去。你的心好比一潭水,水面平靜(比喻沒有妄想執著),天上的月亮(比喻佛)就會清晰地映在水裡。你心裡有佛,定會與佛感應道交,這就叫蒙佛接引。
「學者勞形」,學者指修行人,形指身體,勞形就是使身體很疲勞。就像馬祖年輕的時候,只管打坐,那就是學者勞形。「如猿捉影」—就像猴子撈月亮一樣。大家一定知道猴子撈月亮的故事。「高高山頂上,孤月照寒潭」,水中的月亮,亮晶晶的,很好看。一群猴子掛在樹上一隻連接著一隻吊下去,要把水中的月亮撈出來,那能撈得到嗎?「水中且無月,月是在青天」,其實根本用不著撈,月亮本來就好好地在天上掛著,猴子本來就美美地沐浴在月光中。這很像騎著馬找馬。磚頭不能磨成鏡子,水中的月亮也撈不出來,所以懷讓禪師提示馬祖:磨磚既不成鏡,坐禪怎麼能成佛呢?
有些人要升官、要發財,不惜殺人害命辦壞事。金錢、地位、名譽、面子,都是水中的月影啊,都了不可得,一口氣不來,半點也帶不去。為此而不擇手段,豈不是「如猿捉影」麼?到頭來「萬般將不去,唯有業隨身」,還要隨業受慘厲的惡報。
只這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極是難見。雪竇到此,亦是難頌。卻為他見得透,用盡平生功夫指註他。諸人要見雪竇麼?看取下文:
雪竇重顯禪師是雲門宗第四代祖師。雪峰禪師的弟子雲門文偃創立雲門宗,偃傳香林澄遠,遠傳智門光祚,祚傳雪竇重顯。雪竇禪師拈出一百則公案,為啟發學人透脫,在每則公案後面都寫了一個頌,這就是《頌古百則》。後來,臨濟宗的圜悟勤禪師為了進一步啟發學人,逐條講解《頌古百則》,由學人記錄,結集成書,就是我們現在講的《碧巖錄》。圓悟禪師說:這則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公案很是難透(極是難見),雪竇禪師到這裡,也難以寫頌。但他見得透、悟得徹,用盡平生功夫,直下指出,為公案作了註解。各位要見識雪竇禪師的境界麼?請看下文。
下面就是雪竇禪師為這則公案寫的頌:
日面佛,月面佛,五帝三皇是何物?
五帝三皇已成為歷史陳跡,過眼雲煙,了不可得。而佛性卻是不生不滅、不垢不淨、不增不減,亙萬古而長存,歷滄桑而不變。昔嵩岳元圭禪師打坐時,見一帝王,形貌非常奇偉,率隨從威風凜凜而來。禪師問他來幹什麼,他說:你難道連我也不認識嗎?禪師說:我觀佛與眾生都是平等的,對您能另眼看待嗎?那帝王說:我是岳神,掌握著人類生死的大權,能讓人活,也能令人死,你怎麼能用平常的眼光看我呢?禪師說:我本來就不曾生,你能令一個無生的人死嗎?在我看來,身體和虛空不二,我和你不二,你能讓虛空和你損壞嗎?就算你能損壞虛空和你,我卻是不生不滅的,你尚且沒有證到這個「我」,又怎麼能讓我生讓我死呢?禪師講的這個「我」,便是法身,便是明心見性的性,這本來就是不生不滅的。那岳神卻是根性大利,竟能言下知歸,他原不知道有法身不生不滅之事,經禪師開示,卻頓然明白了。他向禪師頂禮,恭敬地說:我比別的神正直,也比別的神有智慧,誰知您的智慧更為廣大。請您傳授給我正戒,使我也能得度。
所以雪竇禪師為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寫頌,便直下指註:「五帝三皇是何物」。宋朝的神宗皇帝認為這一句不好,說這個頌「諷國」,為此不允許把《頌古百則》收進《大藏經》。可見皇帝的私心頗大。唐朝的宣宗是一代英明君主,信仰佛教,擁護三寶,修復舊寺,廣興佛法。他未做皇帝之前,遭武宗猜忌,便詐死潛逃,到香嚴禪師門下剃髮作沙彌。香嚴禪師為廬山瀑布題詩:「穿雲透石不辭勞,地遠方知出處高」,沙彌隨口續上兩句:「溪澗豈能留得住,終歸大海作波濤」,他是一心要作皇帝的喲。後來沙彌到鹽官齊安禪師那裡參禪,當時黃檗希運禪師在那裡作首座。沙彌見黃檗禪師拜佛,便說:「不著佛求、不著法求、不著僧求,長老禮拜,當何所求?」禪師說:「不著佛求、不著法求、不著僧求,常禮如是事。」禪師灑脫,不作拜佛想,卻是常拜。沙彌說:「用禮何為?」此語已落斷滅空,這也是著相,著了非法相。禪師打了他一掌,他說:「太粗生!」他沒在這一掌下開悟,反說禪師太粗暴了。禪師說:「這裡是什麼所在?說粗說細!」隨後又打兩掌。後來沙彌作了皇帝,還沒忘這個茬。黃檗禪師圓寂後,宣宗竟謚他「粗行禪師」。宰相裴休是黃檗禪師的入室弟子,知道這三掌的故事,便向皇帝上奏:「三掌為陛下斷三際也。」宣宗畢竟是信佛的皇帝,就改謚「斷際禪師」。
唐宣宗是有名的信佛皇帝,尚這樣自私,況宋神宗乎?宋神宗只認為「此頌諷國」,卻不知道「五帝三皇是何物」這句話早就有了,雪竇禪師是借來引用。過去禪月禪師寫過一首詩|《題公子行》:「錦衣鮮華手擎鶻,閑行氣貌多輕忽,稼穡艱難總不知,五帝三皇是何物?」鶻是一種比鷹還凶的猛禽,用鶻毛做的扇子異常名貴。看這公子哥,穿著鮮麗的衣服,手裡搖著鶻毛扇子,沒事閑逛,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。不但不務正業,而且不學無術。不但不知道農民種地的辛勞,而且一點也不懂歷史,不知道「五帝三皇」是怎麼回事—五帝三皇是何物?
雪竇禪師引用了這句詩,將這句詩賦以新意,直下為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作了註解。一句「五帝三皇是何物」就把此公案註解完了。那麼雪竇禪師意在何處?諸位要見雪竇意麼?須要向後退身、截斷我執、泯除意識分別才行。昔遠錄公問興陽剖侍者:「娑竭出海乾坤震,覿面相呈事若何?」娑竭,是海龍王的名字。覿面相呈,比喻自性朗然現前,又比喻兩個見性的面對面問答。自性朗然現前之時,就像龍王出海一樣,乾坤為之震動。現在我們倆覿面相呈,要說句親證自性的話,又怎麼說呢?剖云:「金翅鳥王當宇宙,個中誰是出頭人!」金翅鳥以龍為食,金翅鳥王是鳥中之王,它拿龍王當點心吃。當宇宙,就是正在宇宙中翻飛。你用「龍王出海」作喻,我就用「金翅鳥王當宇宙」相比。此時誰敢出頭!此時還有「覿面相呈」嗎?還有個東西可以拿出來印證嗎?前則公案講過「髑髏識盡喜何立?枯木龍吟銷未乾」,還在歡喜,那就是意識分別尚未除盡。枯木裡還有龍吟之聲,還沒有銷乾淨啊。至此遠錄公仍不惺惺,又說:「忽遇出頭,又作麼生?」他還在抱著見性的境界不放,落在光影裡還不自知。剖云:「似鶻捉鳩君不信,髑髏前驗始知真。」鳩是斑鳩,是一種體形不大的鳥。真的見性必定能掃蕩一切意識分別,就像凶猛的鶻抓斑鳩一樣容易。我已經給你作了「金翅鳥吃龍」、「宇宙裝海」的比喻,你還不信那?還要強出頭啊?你若還抱著「見性」的概念(這正是意識分別)不放,到生死關頭現前的時候,就考驗出您的真假了!遠云:「恁麼則屈節當胸、退身三步。」遠錄公到這裡卻退縮了,可見他當面錯過,並未一把擒來。到這裡須是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始得,酬他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也須是「打死了餵狗」方可,這才叫「一把擒來」,才算得上「真報佛恩」。若證不到這裡,就不可能領會得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的真意。剖云:「須彌座下烏龜子,莫待重遭點額回!」須彌山很大,山腰是四王天,山頂是忉利天。拿須彌山當座位,比喻法身廣大無邊。須彌山下有個烏龜,時時伸出頭來,一點牠的頭,立即就縮回去了。諸位,興陽(地名)剖侍者的這句話,是比喻什麼,我想大家該明白了。所以「五帝三皇是何物?」這一句話就把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頌盡了。下面是雪竇禪師講自己刻苦修行的心路歷程:
二十年來曾苦辛,為君幾下蒼龍窟。
這裡所說的「君」,就是指明心見性的「性」,法、報、化三身的「法身」,徹悟本來的「本來」。剛才講過嵩岳元圭禪師的襟懷,以啟大家對「了生脫死」的正解。若非徹悟本來,襟懷何能如是博大?何能如是瀟洒自在?為了徹悟本來,雪竇重顯禪師歷盡艱辛,苦修了二十年。幾度喪身失命,都是為了它呀!都是為了這個「君」。驪龍頷下有珠,異常珍貴。雪竇禪師用驪龍之珠比喻這個「君」。下蒼龍窟裡摘取驪龍之珠,比去老虎嘴上拔毛更為艱辛,需要何等的堅強意志、需要何等的毅力才行啊!我們呢,才做了一年功夫,就叫苦連天:哎呀!怎麼還沒有消息呀?是這個法不靈吧!換個法修修。要是這樣,到彌勒佛下生,也無了期。當年二祖見初祖,白雪齊腰。達摩祖師在洞裡坐著不動,二祖也不敢講話,就站在洞外等,雪下得很大,都埋到了腰部。這是何等的毅力?「寶劍鋒自磨礪出,梅花香從苦寒來」,能歷此等艱辛,能有此等毅力,你的好消息就來了,結果就圓成了。
修任何法門,都要能耐艱辛、發長遠心才行。修淨土就要長遠地不離佛號,參禪就要長遠地不離話頭。禪宗的公案很多,取一則透不過的公案長遠地掛在心頭,如雞抱卵,不得暫離。當年三峰禪師已識得本來,看到「德山托缽」公案仍透不過去。「德山托缽」公案是這樣的:德山禪師座下有兩個出眾的弟子,師兄是巖頭全豁,師弟是雪峰義存。當時雪峰禪師在眾中作飯頭,給大眾做飯。有一天飯熟得晚了點,德山托著飯缽來吃飯,雪峰看見師父來了,便說:「鐘未鳴、鼓未響,托缽向什麼處去?」德山沒說話就低頭回方丈去了。一會兒巖頭來了,雪峰把剛才的事告訴巖頭,巖頭說:「大、小德山未會末後句在!」大德山是指德山禪師,小德山是指雪峰禪師。他這話是說師父和師弟都沒有透徹「末後句」。德山知道了,把巖頭喊來,問:「汝不肯老僧那?」你不承認我嗎?巖頭「密啟其意」—?秘密地、悄悄地告訴德山。德山禪師第二天上堂說法,就與往常不同了。巖頭聽了,拍手大笑:「且喜堂頭老漢會末後句。他後天下不奈伊何。雖然,也只得三年活。」此後,德山果然只活了三年就圓寂了。
三峰禪師透不過這個公案:難道是師父不行嗎?一定要徒弟告訴他嗎?「密啟其意」啟的是什麼意?他說三年,德山就活三年,難道他給德山授記嗎?這麼許多問題都透不過去。透不過就參哪!參得「頭面俱腫」—頭、臉都腫起來了。就這樣久久堅持,疑情不斷,艱苦受盡,觸機遇緣,好消息就要來了。有一天,三峰禪師到後院去,聽到劈竹子的聲音,「啪!!」一下子就打開了。我們修行,不能一下子修黃教,一下子修紅教,一下子又改念佛、或是參禪。見異思遷,就一事無成了。修任何法門都應該持之以恒。要像雪竇禪師那樣,二十年如一日,不怕艱難困苦,「二十年來曾苦辛,為君幾下蒼龍窟」。
屈!堪述。
屈,就是冤屈。冤枉啊!為什麼冤枉?啊!原來我們本來是佛啊。我們原先不知道,為此事歷盡艱辛,修啊!修啊!噢!原來如此!此事與苦修竟然毫不相干,原來竟是白費勁!諸位,我一開始就告訴大家,佛性時時都在你面前放光,是你自己不肯承當啊。不肯承當,就是有妄想,有執著。釋迦牟尼佛夜睹明星成道時就說:「奇哉!一切眾生俱有如來智慧德相,但以妄想執著,不能證得。」我們只要放下妄想執著,當下就是佛,何用「二十年來曾苦辛,為君幾下蒼龍窟」?這不冤枉嗎?所以叫屈!
堪述,就是也值得說說。這辛苦沒有白受,值得一提。為什麼呢?明白了宇宙、生命的本源,超脫了一切束縛,不再為生死所拘,自在逍遙,無往不利了。我們修道見性,有三種不同情況:
一、參禪念佛幾十年。
二、修心中心法三年。
三、直指你當下見性。
三種荐得的本性都一樣,但力用卻不同。第一種力量最大,第三種力量最小。第三種得來容易,未曾費力,不知道珍重保護,常常輕忽,守不住而流浪。更或以為平常,未發神通,而懷疑。他不知道這平常心—「一念不生、了了分明的靈知」就是佛,總在神通上追究。殊不知,神通是枝末,悟道是根本。根本既得,只綿密掃蕩習氣,神通不求而自得。所以當面錯過:這種人,就像前面說的紈?子弟,浪蕩公子,祖上留下的基業,得來容易,不知護守,輕易地給糟蹋了。又像《法華經》裡所說的呆公子,不知自身的尊貴,而流落街頭乞討,豈不冤屈!第一種,參禪念佛,得來不易,歷盡艱辛,幾經生死,經過幾十年的持續磨練,才得見性,所以力量大,遇事不惑,透得過一切順逆境,不為生死所染。
明眼衲僧莫輕忽。
明眼衲僧,是指徹悟本來的人。徹悟本來,就能洞察一切,不為所拘,這叫「頂門具眼」。徹悟本來,就會善觀機緣,以非常的手段啟發學人,這叫「肘後有符」。就算你是頂門具眼、肘後有符的明眼衲僧,到了「日面佛,月面佛,五帝三皇是何物」這裡,也不可輕輕放過(輕忽就是輕輕放過),大須仔細!「明眼衲僧莫輕忽」是雪竇頌的最後一句,他為什麼這樣說呢?若不仔細,豈不成了「遠錄公第二」,所謂「顢頇佛性、籠統真如」,怎能敵得生死?當遠錄公說完見性的境界,「覿面相呈」時,剖侍者講的「金翅鳥王當宇宙,個中誰是出頭人」,旨在啟發遠錄公不能著在「乾坤震,覿面相呈」的光影裡。遠錄公說「忽遇出頭,又作麼生?」竟是抱著光影不放。「似鶻捉鳩君不信,髑髏前驗始知真。」指出生死事大,又加一重鉗錘。「恁麼則屈節當胸、退身三步。」遠錄公不得不放下光影(應在前句放下,至此已遲八刻),卻又落在概念裡。這真是:落進落退,難脫滯礙,放下光影,撿起布袋,有心可心,仍是捏怪,生死門頭,豈能自在!正當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、「五帝三皇是何物」之時,確是「輕忽」不得的。所以說:「須是仔細始得」。珍重!
第四則 德山挾複問答
我們已經講過三則公案了。可以看出,悟道的大祖師胸懷坦蕩,赤裸裸,淨洒洒,更無一絲一毫的罣礙。好比雲散長空,青天澈露,光明無量,照十方國。正當此時,古往今來、上下十方,任君縱橫,時時處處平等無礙,豈有好與壞、是與非、有與無、對與錯之隔?倘稍涉趣向,略有取捨,便成滯礙。所以說「青天白日,不可更指東劃西」,此謂之「把定」。
禪者會面,語默相對,覿面相呈,作家相見,當此時節,逢此因緣,豈能亂打機鋒,胡說八道!必是函(盒子)蓋(盒蓋子)相投,應機酬唱。或擎拳豎拂,或戲笑呵罵,或語或默,或動或靜,自有其落處。如箭鋒相拄,恰到好處。所以說「時節因緣,亦須應病與藥」,此謂之「放行」。
所謂「官不容針」者,乃「把定」也,豈容你指東劃西,自討沒趣;所謂「私通車馬」,大須「放行」,不然失卻一隻眼也。那麼,放行怎麼放?把定怎麼把?何處應放行?何時須把定?放行好,還是把定好?請看《碧巖錄》第四則「德山挾複問答」:
德山到溈山,挾複子於法堂上,從東過西,從西過東,顧視云:「無!無!」便出。(雪竇著語云:勘破了也。)
「德山棒,臨濟喝」譽滿禪林,德山、臨濟兩大禪德,是禪宗裡棒喝交馳的兩位大祖師。德山宣鑒禪師,俗姓周,二十歲出家,精究律藏,於性相諸經,貫通旨趣。他原在四川講《金剛經》,時稱「周金剛」,著書註解《金剛經》,書名《青龍疏鈔》。他聽說南方禪宗倡導「見性成佛」,頓悟本來,當下是佛。他以為是「魔說」。依教下的理論,須要千劫學佛的威儀,萬劫學佛的細行,然後成佛。他南方魔子,竟敢說即心是佛!於是他便發奮,擔著《青龍疏鈔》,直往南方,去破這些魔子。走到澧洲這個地方,見一位老婆婆在路邊賣油餈。油餈是當時的一種食品,類似於現在糯米做的湯團。他走得肚子餓了,便放下擔子,要買油餈作點心吃。老婆婆問他挑的是什麼,他說是《青龍疏鈔》,解釋《金剛經》的。老婆婆說:「我有一個問題,你若答得出來,我就布施油餈給你作點心;若答不出來,就請你到別處去買。」德山說:「可以,你問吧。」老婆婆說:「《金剛經》云: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。上座您要點哪個心呢?」德山善於講《金剛經》,原以為自己通達經中奧義,沒有什麼問題能難得住他,誰知到這裡卻被一個老婆婆問倒了。他乾瞪眼答不出話來,老婆婆就指示他去參問附近的龍潭崇信禪師。
德山到了龍潭禪師那裡,一進門就說:「早就嚮往龍潭,誰知到了龍潭,潭也不見,龍也不現。」龍潭和尚從屏風後走出來,說:「你已經親自到了龍潭了。」諸位,「潭也不見,龍也不現」怎麼會是「親到龍潭」呢?這就是接引他。《金剛經》云:「若見諸相非相。即見如來。」假如見潭、見龍,那就著相了。不見潭、不見龍,正好離相而見本性。再者,我們的佛性本來就是離相的啊,「離一切諸相,即名諸佛」。龍潭禪師是一語雙關!但周金剛當時心粗,沒有當下契入,只是依禮貌頂禮而退。到了晚上,德山入室參問,他善講《金剛經》,講了很多《金剛經》的義理,龍潭禪師只是唯唯噢噢應付。天已經很晚了,龍潭和尚說:「夜已深,你下去休息吧。」德山就道個珍重,揭簾而出。他一看外面很黑,伸手不見五指,便又退回,說:「外面黑。」龍潭禪師就捲了個紙捲當蠟燭,點著了遞給德山。德山剛接到手裡,龍潭禪師卻「撲」地一下把火吹滅了。德山豁然大悟,立即向龍潭禪師禮拜。「吹燭」怎麼就能悟道?這裡面有什麼道理?若諸位在這裡透不過,回去好好參一參。龍潭和尚說:「你見了個什麼,便禮拜?」德山回答說:「從今以後,我再不懷疑天下老和尚說的話!」
第二天,龍潭禪師上堂云:「可中有個漢,牙如劍樹,口似血盆,一棒打不回頭(自老婆婆始,早已兩棒三棒了也!)。他時異日,向孤峰頂上,立吾道去在。」德山把《青龍疏鈔》堆在法堂前,舉著火炬說:「窮諸玄辯,若一毫置於太虛;竭世樞機,似一滴投於巨壑。」從這種詞語裡,可以看出德山禪師的文彩,那《青龍疏鈔》一定寫得「天花亂墜,地湧金蓮」。太虛、巨壑(大海)比喻佛性,玄辯就是玄妙的思辯,樞機比喻聰明智慧。窮盡了玄妙的思辯,也只像一根毫毛放在太空裡;竭盡了世間的聰明才智,只好比一滴水投入大海。佛性就是如此廣大無邊。德山禪師竟把他瀝盡心血寫成的《青龍疏鈔》付之一炬。「吹燭悟道」之後,德山禪師聽說溈山的道風很高,座下有一千五百人,便要「作家相見」,來參溈山。
溈山靈佑禪師,是溈仰宗的創始人,乃百丈禪師的法子,馬祖禪師的法孫。百丈禪師座下有一司馬頭陀,善觀地理,他告訴百丈禪師,湖南境內有一山,名曰大溈,風水很好,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識所居之處。當時,靈佑禪師在百丈那裡作典座,百丈禪師就遣典座去住大溈山。溈山山勢險峻,渺無人跡,靈佑禪師與猿猱為伍,採橡栗充飢,一住就是六七年,卻無人上山。靈佑禪師想:我住這裡,本是為了利益學人,今無人往來,何必在這兒作自了漢?便離開草庵,準備下山到別處去。走到山口,看見許多狼蟲虎豹攔住去路,靈佑禪師說:「你們不用攔我。我若與此山有緣,你們就各自散去;我若無緣,你們不用動,我向前走,任你們吃。」話剛說完,狼蟲虎豹就四散而去,溈山禪師便又回庵。又過了不到一年,懶安上座領了十多位僧人,從百丈禪師那裡來,輔助溈山禪師。此後山下居民逐漸知道了,就幫著修建寺院。學人也漸漸多了起來,不但地方官支持,就連宰相裴休也曾上山問法,很快就成了一千五百眾的大道場。
德山到了溈山,挾複子於法堂上。複子是僧人行腳用的包裹,挾複子就是拿著包裹。他連包裹也不解開,背著包裹就上法堂了。從東過西,從西過東。他來回走動,要做什麼?禪者風範,一舉一動都在說法,不一定非要說話才是說法。顧視云:「無!無!」顧視就是這邊看看,那邊看看。沒有!沒有!你們法堂上什麼都沒有,就連我走來走去都沒有,他這是表示徹底悟道了。說完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法堂而去。雪竇禪師在這裡著語「勘破了也」,勘破就是看透了你的行藏。諸位,是德山看透溈山,是溈山看透德山,還是雪竇看透了他們倆?你們說說看,你們能不能也看透雪竇?凡是下語,都有尾巴,雪竇在這裡已是草叢裡露身了也!真見道人,一法不立、一絲不掛、赤裸裸、淨洒洒,方與自性相應。你若是有個「看透」在,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。溈山禪師是大手筆宗師,坐著不動,也不管他,看他有什麼伎倆!這就是「官不容針」之處,在這裡有一點點伎倆,就是「半青半黃」,有一點東西也不徹。法戰的第一個回合,德山吃了個敗仗。
德山至門首,卻云:「也不得草草。」便具威儀,再入相見。溈山坐次,德山提起坐具云:「和尚。」溈山擬取拂子,德山便喝,拂袖而出。(雪竇著語云:勘破了也。)德山背卻法堂,著草鞋便行。
德山走到門口,卻說:「也不得草草。」不能這樣馬馬虎虎,吃了敗仗就走啊,他還要回去翻翻本。具威儀就是具有行為規範,要有禮貌啊。溈山是一山的祖師,客人來了,要向祖師磕頭禮拜的。坐具,是僧人專用的、有一定規格的方布。打坐時鋪著,禮拜時作拜墊。溈山在法堂上坐著,德山按規矩禮拜完了,提起坐具,說:「和尚。」德山要用語言挑動溈山,使溈山有所舉動,他要引人下水。溈山就要去拿拂子,拂子就是拂塵,要拿拂塵打他。你來翻本,用語言挑逗,要引人下水,就該吃打。德山便喝,德山好快啊!你想拿拂塵打我,我先喝你,不等你打,拂袖而出。喝也有喝的道理:你還有這個在呀!還要拿拂子啊!這就是主人和客人的轉換。作家相見,應機轉換,不然就死在邊上了。雪竇禪師在這裡又著語「勘破了也」,諸位,這又是誰勘破誰呢?德山背對著法堂,穿上草鞋就走了。法戰的第二個回合,德山討到了便宜。溈山落敗了麼?溈山是大作家,他自有出身之路。
溈山至晚問首座:「適來新到在什麼處?」首座云:「當時背卻法堂,著草鞋出去也。」溈山云:「此子已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,呵佛罵祖去在。」(雪竇著語云:雪上加霜!)
溈山並不忙,緩緩地到了晚上才問首座:「剛才新來的那個人在什麼地方啊?」首座說:「當時就背對著法堂,穿上草鞋走了。」溈山說:「這個人以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,呵佛罵祖去在。」溈山話裡有刺:你見我取拂塵,急忙就喝;討了便宜,匆匆就走啊,狐狸尾巴早露出來了。這就像「靈龜曳尾」,掃去了足跡,又留下掃跡。溈山禪師是大作家,不慌不忙地到了晚上,抓住這狐狸尾巴輕輕一提,就打完了這場法戰的第三個回合,圓了這個公案。以後德山禪師手提大棒,孤峰据坐,呵佛罵祖,打風打雨,也沒有跳出溈山禪師這句不疾不徐的話。所以雪竇在此著語:「雪上加霜。」
下面是雪竇禪師為這則公案寫的頌:
一勘破,二勘破,雪上加霜曾險墮。
這則公案可分三段:一勘破、二勘破、雪上加霜。
「一勘破」,是指德山無風三尺浪、平地起骨堆,要與溈山「作家相見」,挑起一場法戰,交流交流心得。怎奈溈山禪師穩坐釣魚台,不為他所動,德山不得不敗陣而歸。當年南泉山下有一庵主,別人告訴他:「近日南泉和尚在山上聚眾說法,你怎麼不去拜見他啊?」庵主說:「別說是南泉和尚,就是千佛出世,我也不去。」看來他已經很有把握了,能不為一切境界所動。南泉禪師聽到了這件事,就派他的弟子趙州禪師去勘一勘真假。趙州見了庵主便禮拜,庵主看也不看。趙州又從東過西、從西過東(頗似德山),庵主還是看也不看。趙州沒辦法了,把門上的簾子拽下來,說:「草賊大敗!」意思是說:你打了敗仗,你不敢講話。庵主還是不理他。趙州徹底沒轍,只好狼狽而去(這與德山的第一個回合大敗而歸,何其相似)。趙州敗陣回山,將此事告訴南泉,南泉說:「我從來疑著這漢。」他要親自去勘一勘(也要翻本)。第二天,南泉禪師帶著沙彌,提了一壺茶,拿了三隻碗,來到庵裡,往地上一放,便說:「昨日的,昨日的。」庵主說:「昨日的,是什麼?」(庵主上鉤了也。這與德山挑逗溈山取拂塵,又何其相似)南泉拍了拍沙彌的背,說:「賺我來,賺我來。」拂袖便回。
「二勘破」,是指德山不甘落敗,還要回去翻本,禮拜了,叫一聲「和尚」,挑逗溈山拿拂子打他,仗著年輕,眼明嘴快,腳也利索,喝一聲便走,討得了便宜,勝了第二個回合。得意不可再往,便背向法堂,穿上草鞋,匆匆下山去了。好險哪!要不是眼明、嘴快、腳也快,拂子就打在身上了。這就是雪竇頌裡的「曾險墮」。雪竇禪師是三段一氣頌來,把「曾險墮」放在句後,既脈絡清楚,念起來又朗朗上口。可見雪竇禪師不但見地透徹,而且文才不俗。
「雪上加霜」,是指溈山禪師極其穩健,不慌不忙,賊過後再張弓,也能準準中的。緩緩地到了晚上才問首座,穩穩地對著大眾評論德山。要不是他一千五百人的善知識,怎能有如此手段?溈山禪師豈是泛泛,他創立了溈仰宗,是大手筆的開宗祖師。德山禪師能從這裡討得便宜,已經是很難得了。
飛騎將軍入虜庭,再得完全能幾個?
飛騎將軍,是指漢武帝時代的「飛將軍李廣」。李廣武藝高強,勇猛善戰,尤精騎射。有一次,他帶著人馬巡邏,巡到山麓,遙望有一隻猛虎在草叢中蹲著。他急忙張弓搭箭,向老虎射去。他有百步穿楊的絕技,箭不虛發,當然射中。誰知走近草叢,仔細一瞧,並不是虎,而是一塊大石頭。箭透石中,羽露石外,用手拔箭,竟拔不出來。李廣頗覺奇怪,再射這塊石頭,一點也射不進去了。心力不可思議,就像鳩摩羅什舉鼎一樣。鳩摩羅什小的時候,跟他母親去寺裡拜佛,看見一個大鐵鼎,他過去一舉就舉起來了。舉過後,他覺得奇怪,心想:我小小年紀,怎麼能舉起這麼重的鐵鼎呢?再舉,就舉不動了。心一起分別,力量就不足了。若沒有這分別心,神通就發現了,舉鼎射石,都不在話下,嗖!一箭就能射進石頭裡去。
虜庭,是指匈奴的地盤。入虜庭,就是深入到匈奴的占領區。有一次,李廣奉命出雁門關抵抗匈奴。匈奴的首領單于,設計層層埋伏,李廣寡不敵眾,竟被生擒活捉。李廣假裝傷重而死,他們把李廣放在兩匹馬之間的網兜裡。李廣偷眼看見旁邊有一個匈奴兵騎著一匹好馬,就突然騰身跳上那馬,將匈奴兵推落馬下,並奪了他的弓箭,快馬加鞭,向南回奔。匈奴追趕,李廣箭不虛發,射退追騎,竟然脫身逃回。能有幾個武將有這等死裡逃生的本領啊?所以說:「再得完全能幾個?」
「飛騎將軍入虜庭,再得完全能幾個?」是比喻德山禪師,不甘法戰落敗,再回去相見,仗著手眼靈活,討得了便宜。就像飛將軍李廣死裡逃生一樣。
急走過,不放過,孤峰頂上草裡坐。咄!
急走過,是說德山禪師討了便宜之後,著草鞋便行,急急地下山去了。不放過,是說溈山禪師不放過他,緩緩地到晚上才評論他:「此子以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,呵佛罵祖去在。」說他以後會「孤峰頂上草裡坐」。為什麼說「草裡坐」呢?這叫「落草為人」,開堂說法、接引大眾、弘法利生,就是落草。本來任何事情都沒有,你還要「早上堂、晚入室」啊。早上上堂,是對大眾普講,普遍性的開示;晚上入室,因每個人的情況都有不同,晚上個別引導。晚入室又叫「請益」,去請師父開示,可使自己進步。接引大眾總要講話,這樣講、那樣講,說來說去都是白說。但有言說,都無實義,真實意義不在言處,真實的佛性是無話可說、意想不到的。指東劃西地說啊、說啊,豈不就是「落草」麼!
咄!本來海清河晏、世界清平,你在那裡指東劃西、說三道四幹什麼!
雪竇禪師所寫的頌就講到這裡,下面是圜悟勤禪師對該頌的評唱:
雪竇頌一百則公案,一則則焚香拈出,所以大行於世。
雪竇禪師為《頌古百則》寫頌,把緊要的地方,把公案的隱晦處,嘔心瀝血,剖析出來。用自己的心得,引導大眾,所以說「一則則焚香拈出」。就像供養佛一樣,供養大眾。因此大行於世,廣為流傳。那時《頌古百則》風靡禪林,禪宗學子紛紛學習、研究。但宋神宗卻不許入藏,不允許把《頌古百則》收進《大藏經》。他以為「五帝三皇是何物」(見前則公案「日面佛月面佛」)這句話「諷國」,諷刺國家,不把國家的皇帝放在眼裡。他不是修行人,太自私了。但他卻擋不住《頌古百則》大行於世。
他更會文章,透得公案,盤礡得熟,方可下筆。何故如此?龍蛇易辨,衲子難瞞。
雪竇重顯禪師不但文化水平很高、文章寫得很好,而且見地透徹、透得過公案。能夠左盤右旋、左繞右彎,用畫龍點睛之筆,將不落語言、不犯思惟之處,和盤托出。他自己反覆推敲,到非常熟練的時候,才下筆寫頌。為什麼這樣呢?因為「龍蛇易辨,衲子難瞞」哪。龍,比喻開悟的人;蛇,比喻未悟的人。開悟不開悟倒容易辨別,但要寫頌,必用語言文字,而佛性卻是不落語言、非關文字的。用「有言」烘托出「無言」,談何容易!弄得不好,自己也落進去了,怎麼能瞞得過開悟了的明眼衲僧呢?就像舞動太阿寶劍一樣,不但要舞得圓團靈妙,還要絕不傷鋒犯手才行。
雪竇參透這公案,于節角聱訛處,著三句語,撮來頌出。雪上加霜,幾乎險墮。
雪竇禪師參透了「德山挾複問答」,在這公案的轉折處,著了三句語。節角聱訛處,就是公案裡錯綜複雜的轉折處。三句語,就是兩句「勘破了也」,一句「雪上加霜」。撮來頌出,就是三句語連起來,一氣成頌:「一勘破,二勘破,雪上加霜曾險墮。」
只如德山似什麼?一似李廣天性善射,天子封為飛騎將軍。深入虜庭,被單于生獲。廣時傷病。置廣兩馬間,絡而盛臥。廣遂詐死,睨其傍有一胡兒騎善馬,廣騰身上馬,推墮胡兒,奪其弓矢,鞭馬南馳,彎弓射退追騎,以故得脫。這漢有這般手段,死中得活。雪竇引在頌中,用比德山再入相見,依舊被他跳得出去。看他古人,見到、說到、行到、用到,不妨英靈。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,方可立地成佛;有立地成佛的人,自然殺人不眨眼。方有自由自在分。
殺人不眨眼,就是要殺死諸位的妄情,殺死諸位的意識卜度,殺死諸位的取捨之心。把這些殺盡,妄心死透,再活轉來,就救了你的法身慧命。當年雲門禪師參訪睦州禪師,睦州一見他來,就把門關上。雲門在外面敲門,睦州問:「作什麼?」雲門說:「己事未明,乞師指示。」睦州開門一見,便又立即關上。一連三天都是這樣。第三天,雲門等他剛一開門,就跳了進去。睦州還是不放過雲門,一把揪住:「快說!快說!」雲門擬議(擬議就是考慮考慮怎麼說),睦州一下子把他推出去,砰地一聲關上了門,擠傷了雲門一隻腳。雲門痛極了,一時妄念頓空,竟於此時豁然大悟。這殺人不眨眼的手段就如此厲害。現在的人,說他說得重一點,他就不滿意了,怎能與道相應呢?若也能像古人那樣誠心誠意地用功,今生成道有什麼難處?我們若是真肯用功,吃得菜根香、穿得布衣暖就行了,不必欲望太高。若忙忙碌碌,向外求取,死期到來,什麼也帶不走,那就叫「弄精魂」,是造生死之業啊。奉勸諸位,自己本來是佛,時時觀照,不要著相,心、境都不可得,靈光獨耀,迥脫根塵,才能逍遙自在—「方有自由自在分」。
如今人有的問著,頭上一似衲僧氣概,輕輕拶著,便腰作段、股作截,七支八離,渾無些子相續處。所以古人道:「相續也大難。」看他德山、溈山如此,豈是滅滅挈挈的見解?再得完全能幾個!
如今的人啊(宋朝時),你問到他,開頭還有點衲僧氣概,像是個開悟的人。再往下接著問,逼得稍稍一緊(輕輕拶著),就腰一段、股一截,七零八碎,不成人樣了。宋朝的時候尚有這樣的人,現在如何呢?這叫做「蝦蟆禪,只跳得一跳。」所以古人說:「相續也大難。」能夠不被語言卡住,就像水上葫蘆,按著便轉,並且恰如其分,這就叫「相續」。能夠如此,談何容易!現在舉一則古人的公案,看看古人相續:
梁山緣觀禪師座下,有個園頭,是管菜園子的,種菜供大家吃。他是個開悟的人。有一天,有個僧人去挑逗他,要他露個消息。說他:「你怎麼不去問堂頭和尚?問一、二則話,結結緣嘛。」園頭說:「除非我不去問,我要去問,須教堂頭和尚下禪床立地在!」第二天,梁山禪師上堂,園頭站出來問:「家賊難防時如何?」就是說,妄念紛飛,不可收拾的時候,怎麼對付?梁山說:「識得不為冤。」意思是,你既已知道妄念紛飛,不必睬它,任它自生自滅,不跟它跑。跟它跑是流浪,壓制它是「搬石頭壓草」,都不行。跟它跑、壓制它,都是用的冤枉功夫,認識清楚,不跟它跑,就不冤枉了。園頭說:「識得後如何?」認識清楚了,怎麼處理這妄念啊?梁山說:「貶向無生國裡!」本來無生,有就是沒有,不睬它就是了,久久妄念自然不起,這就是貶向無生國裡。園頭說:「莫是他安身立命處麼?」意思是,妄念不起就是安身立命處嗎?這樣就究竟了嗎?梁山說:「死水不藏龍。」意思是,死住於念頭不起的境界,是走了錯路。死定就像一潭死水那樣,不藏龍—沒有什麼用處。園頭說:「如何是活水裡龍?」梁山說:「興波不作浪。」什麼事都可以做,就是「興波」。但毫無罣礙,一點也不往心裡掛,做了就等於沒有做,這就是「不作浪」。園頭接著說:「忽然傾湫倒岳時如何?」傾湫倒岳,把山岳都沖倒了,好大的波浪啊!就是說忽然大發脾氣,怎麼樣啊?梁山果然從法座上走下來,一把抓住園頭,說:「闍黎!莫教濕著老僧袈裟角。」發脾氣只是「菩薩心腸羅剎面」,嚇嚇對方,教育他人而已,毫無瞋怒之心。看似傾湫倒岳之勢,還不曾弄濕袈裟角呢!看他古人一問一答,相續得恰如其分,如箭鋒相拄。若非見地透徹,焉能如是?
「急走過」—德山喝,便出去,一似李廣被捉後設計,一箭射殺一個番將,得出虜庭相似。雪竇頌到此,大有功夫。德山背卻法堂,著草鞋出去,道得便宜。殊不知,這老漢依舊不放他出頭在。雪竇道「不放過」—溈山至晚間問首座:「適來新到在什麼處?」首座云:「當時背卻法堂,著草鞋出去也。」溈山云:「此子他日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,呵佛罵祖去在。」幾曾是放過來?不妨奇特!到這裡,雪竇為什麼道「孤峰頂上草裡坐」?又下一喝,且道落在什麼處?更參三十年!咄!
「咄!」就是雪竇禪師在頌後的一喝,這一喝落在什麼處啊?圜悟勤禪師評唱完畢,我也該講完這則公案了。圜悟勤禪師不是真的讓你再去參三十年,參一參「咄!」落在何處。這是一句激勵的話,激勵你要見當下便見,不要拖泥帶水。諸位還見麼?(震威一喝)參!
第七十五則 烏臼消得恁麼
我們先講圜悟勤祖師在這則公案前的垂示:
靈鋒寶劍,常露現前,亦能殺人,亦能活人。
「靈鋒寶劍」,比喻佛性及其妙用。臨濟禪師說:「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,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,有時一喝如探桿影草,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。」這裡的靈鋒寶劍,就是金剛王寶劍。金剛異常堅固,能損壞所有的物體,而不被一切物體所損壞。金剛王是金剛中之王,更是堅固無比。可想而知,這樣的寶劍是何等地鋒利,故稱「靈鋒」。比喻悟道的大祖師睿智無邊,能仗此慧劍,斬斷一切妄想執著。不但斬斷了自己的妄想執著,而且有開示學人的善巧方便,也能斬斷學人的妄想執著。
「常露現前」。常就是不間斷。香林澄遠禪師說:「老僧四十年才打成一片。」「打成一片」就是沒有間斷,四十年才得到這個「常」,可見古人用功多麼有恒心。現在的人大多缺乏恒心,不能幾十年如一日地念茲在茲,所以修行者多,成道者少。有的人說:「現在是末法時代,沒有人能成道了。」他不知道正法、末法只在人心。你有恒心,不怕艱難困苦,就是正法。你沒有恒心,朝三暮四,知難而退,那就是末法了。並不是現在連一個人也不能成道。無佛時代,沒有佛法的教化,尚有「獨覺」出世。何況現在是有佛時代,還有佛法在啊!你只要有恒心,不怕艱難困苦,或念佛、或參禪、或修密,幾十年如一日,還怕不能成道嗎?一定也會「靈鋒寶劍,常露現前」的。
靈鋒寶劍—我們的佛性,常在當人面門放光,無有隱藏。一切行為舉止、謦欬掉臂,無不是它的妙用,無不是它的顯現。所以說:常露現前!
「亦能殺人,亦能活人。」殺人,就是殺掉自己和學人的妄想執著,殺掉自己和學人對境生心的夙習。殺掉這些,佛性就會朗然現前。佛性原是天然本具,不從外得,但因對境生心、妄執妄取,因妄而造業,因業而受報,從而生生不息,六道輪迴,頭出頭沒,無有出期。殺掉妄執妄取的習氣,佛性本自現成。此即「殺人刀」也。初除妄執,一念空靈,心平如鏡,百骸調適,此時極易著於此境。若死住於此,即是「死水不藏龍」,就不能起無邊的妙用了,故而此時就須「活人」。活人,就是激勵住於死定的學人活躍起來,去掉顛倒妄執。妄念息處,菩提現前。起一切妙用而無取捨,即是一尊大好活佛。此即「活人劍」也。
這一段話是說,只要我們心空無住、不變隨緣、隨緣不變,信手拈來皆是妙用。既能除去妄想執著(殺人),又能發起種種妙用利益群生,同時可以為他人作榜樣,引人入道(活人)。殺人時絕不會「傷鋒犯手」、藕斷絲連,活人時絕不會落入「窠窟」、漫扯葛藤。何以如此瀟洒自在、縱奪裕如?「靈鋒寶劍,常露現前」故也。
在彼在此,同得同失。
善知識與學人覿面相呈,若俱是明眼人,必是彼此一如。儘管機鋒轉移,乃至賓主互換,也都是「轉轆轆的」,像水上葫蘆,按著便轉,不會死在句下,這便是「同得」。本公案中的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就是這樣,這是臨濟禪師所講的「主看主」。若是「賓看主」、「主看賓」、乃至「賓看賓」,就不是這樣。賓看主,是明眼學人遇上了瞎眼「善知識」;主看賓,是學人有落處,雖經善知識點撥,還抵死不肯放;賓看賓者,兩個俱是瞎漢。慢說賓看賓是「同失」,就連賓看主、主看賓也是「同失」—二者共同失去禪宗的宗旨。何以如此?「為非器眾生說甚深法,是菩薩謬」。他不是能契入甚深佛法的根性,你出於菩薩的悲心,硬是為他說甚深的佛法,直指他見性。他不能契入,你即使渾身落草,又有何用?牛須吃草,也要牠自己吃才可以。按牛頭吃草,豈不是錯誤麼?所以說:是菩薩謬!下面舉一則「主看賓」的公案:
有一僧問百丈禪師:「抱璞投師,請師一鑒。」璞是玉石,剔除石質,便成為價值連城的美玉,他用璞來比喻佛性。這僧有悟處,他是來求印證的。百丈禪師說:「昨夜南山虎咬大蟲。」諸位聽過「丙丁童子來求火」的公案麼?丙丁本來屬火,卻又來求火,比喻你本來是佛,卻又來求佛。但這要契在實處,事事無礙,才叫「腳跟點地」。若契不到實處,只是理解,死在句下,也沒有什麼用處。我們在這兒不能扯得太遠,再去講「丙丁童子來求火」的公案。你只要知道,老虎就是大蟲,「虎咬大蟲」與「丙丁童子來求火」是同一種意蘊就行了。這僧來求印證,求者是誰?印證何物?所以百丈禪師用「虎咬大蟲」作喻。這僧說:「不謬真詮。為什麼不垂方便?」這話前半句還不錯,卻拖了後半句一條尾巴,那就面目全非了。既然不謬真詮,還要再垂什麼方便?百丈禪師答他:「掩耳盜鈴漢!」我用「虎咬大蟲」作喻,已經鑒定了你所抱之璞,你若真的已至不疑之地,這不是已經印證過了嗎!「不謬真詮」答得也不錯,若「再垂方便」,說你明心見性、說你開悟,豈不是頭上安頭嗎?真到不疑之地,明即是心、見即是性,何用再說明心見性;覓「迷」尚不可得,哪裡還有「悟」的概念呢?這僧不是沒有悟處,而是落入概念,不能透徹,還要祖師再垂方便肯他。他不能自肯,還要祖師「鑒」他這「璞」,要祖師肯,這豈不是自己騙自己麼?多麼像掩耳盜鈴啊!所以百丈禪師答他:「掩耳盜鈴漢!」這僧到此仍不惺惺,卻說:「不遇中郎鑒,還同野舍薪。」中郎就是醫生,能鑒別出藥草和柴草的不同。他的意思是,若百丈禪師不「垂方便」肯他,那他這「璞」還是和野外破房子裡的柴草相同,沒有什麼價值。百丈禪師便打。百丈禪師是大手筆的宗師,棒下無生忍,要打掉他的概念,救他讓他透徹。這僧挨了棒,大聲叫道:「蒼天!蒼天!」卻也頗似棒下已經透徹的樣子。百丈禪師說:「得與麼多口。」這是說,我打你是因為你多嘴,一句「不謬真詮」已夠,還要我「再垂方便」,還要再引我也多嘴從而渾身落草啊!這僧若在此時將他的黏著抖擻乾淨,便可赤裸裸、淨洒洒,瀟洒自在去。誰知他還是死抱著見性、印證等觀念不放,反而說:「罕遇知音!」拂袖便行。他走後,百丈禪師說:「百丈今日輸卻一半。」兩個人,一人一半。這僧落入概念而不自知,打也沒有打醒,輸了一半;百丈禪師善巧點撥,不惜行棒,卻未奏效,輸了另一半。儘管百丈禪師道眼通明,也被這僧帶累得輸卻一半,這豈不是「同失」麼!
「在彼在此,同得同失」的另一個意思是:兩個明眼人機鋒相見,得者同得(拓出無住的真如)、失者同失(打失有住的葛藤)。儘管機鋒轉移、賓主互換,二者仍是渾然一體、無二無別。他們你來我往、有張有馳,契無言之妙旨於戲笑怒罵之際,顯無相之本體於擎拳豎拂之間,無彼無此、無得無失,活潑潑地烘托出無罣無礙、自在瀟洒的靈明之心。這豈是「掩耳盜鈴漢」所能夢見的麼?
若要提持,一任提持;若要平展,一任平展。
提,是高提祖印;持,是把持要津。提持,就是「官不容針」: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;但有言說,都無實義。所謂「一翳在目,空華亂墜」,猶如「蚊子上鐵牛」,無你下口處!到這裡還要辨什麼迷悟、分什麼賓主?此時「不落賓主」。
平,是平直;展是舒展。平展就不像提持那樣陡峭:無言時不妨有言,以有言契無言也;無相處不礙有相,以有相顯無相也。這就是「私通車馬」。所謂「平常心是道,直心是道場」。橫說豎說,猶如峰迴路轉;交相輝映,頗似帝網寶珠。故曰「回互」。豈可拘泥於一言一句、一時一處、一人一物耶?此時「不拘回互」。
徹悟本來的人,以本份事相見。如果要「提持」,任憑他們怎樣提持,也不會落入「有宗可宗」;如果要「平展」,任憑他們怎樣平展,也不會失去宗旨。此即是「若要提持,一任提持;若要平展,一任平展」,因他們「不落賓主、不拘回互」故也。
且道不落賓主、不拘回互時如何?試舉看:
那麼,不落賓主、不拘回互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呢?現舉出一則公案來看一看。下面就是「烏臼消得恁麼」這則公案:
僧從定州和尚會裡,來到烏臼。
定州和尚是神秀大師的徒孫。這僧從定州和尚會裡來,他是定州和尚的弟子。我們前面講過馬大師的「日面佛、月面佛」公案,馬大師是六祖的徒孫。烏臼和尚是馬大師的弟子。神秀大師和六祖大師都是五祖弘忍大師的弟子。依禪宗的法脈傳承,這定州來僧和烏臼和尚是輩份相當的。諸位都讀過《六祖壇經》,當年五祖要傳法,令弟子們各作一個偈子,若誰的偈子語意冥符禪宗的宗旨,就付法傳衣給他,為第六代祖。神秀的偈子是: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,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」明悟本來、觀照保任,漸修的次第宛然可見。六祖惠能大師針對此偈而作偈曰: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?」一法不立、當下即是,頓悟的透脫已顯端倪。初祖達摩大師渡海西來,所傳的就是頓悟的「祖師禪」,不須漸修。所以,儘管神秀當時在五祖會下作首座,能代五祖為眾講法,五祖也不把衣法傳給他,而是傳給當時尚未剃度、在眾中很無地位的惠能。六祖惠能大師得法以後,回至嶺南,在獵人隊中韜光養晦十五年之久,才出世說法,傳頓悟法門,世稱南宗,謂之「南頓」。神秀大師法席極盛於一時,世稱北宗,謂之「北漸」。後來,北宗迅速衰落,禪宗就幾乎全是南宗的傳承了。然而,神秀所傳的也是禪宗法脈,北宗也出人才,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就是北宗所出的人才。只有頓悟沒有漸修也不行啊,頓悟才登初地,還須上上升進,二地、三地……直至十地滿心。何止悟前的念佛、參禪、修密等等修行是漸修,悟後真修不也是漸修嗎?所以有人說,神秀大師是雙眼明亮,六祖大師是摩醯首羅一隻眼。
烏臼問:「定州法道何似這裡?」僧云:「不別。」
烏臼和尚問這僧,定州和尚說什麼法?和這裡是不是一樣?這僧回答:「不別。」和這裡沒有區別。定州和尚也是禪宗傳人啊,禪宗的宗旨沒有什麼差別。乍聽起來,這答語很好,其實已經有落處了—還有一個「不別」在!
再舉一則類似的公案:雪峰義存禪師,為道辛勤,曾三上投子、九到洞山,得法於德山宣鑒,後在鰲山成道,是一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識。禪宗「一花開五葉」,共有五宗。他的後代子孫就創立了雲門、法眼兩宗。雪峰禪師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禪宗大祖師。有一次,他問來僧:「甚處來?」來僧答:「近離浙中。」雪峰禪師接著就問:「船來?陸來?」你是坐船從水路來的呢,還是走道從旱路來的?來僧答:「二途俱不涉。」這兩條路與我都沒關係。看來這僧卻識得機鋒,不是個「實頭人」。雪峰禪師說:「爭得到這裡?」那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?來僧說:「有什麼隔礙?」還有什麼間隔、什麼分別嗎?這與本公案中定州來僧的「不別」何其相似。雪峰禪師便打,這僧挨了打,跑掉了。十年後這僧又來了,雪峰禪師還是問他:「甚處來?」他答:「湖南。」雪峰禪師接著問:「湖南與這裡,相去多少?」他答:「不隔。」這與十年前的問答同一個意蘊。雪峰禪師豎起拂子,問:「還隔這個麼?」這一問是什麼意思呢?禪宗的宗旨,赤裸裸、淨洒洒,一法不立。因為學人不知不覺地就落入光影、落入概念之中,一有落處就有隔礙、就有分別了。所以說:「掛得一絲,不名解脫」。這是考他是否還有落處。這僧答:「若隔,即不到也。」若有隔礙,我就不會來到這裡了。這明明是在強調無隔礙,不知不覺地落到「不隔」裡去了。雪峰禪師又打,他又跑掉了。這僧後來也坐了道場,見人就罵雪峰禪師。他的一個同參為此登門專訪,問他:「雪峰有何言句?便如是罵他。」這僧便把上述「不隔」的公案舉出。同參狠狠地批評了這僧一頓,並點破了「不隔」的落處。這僧以後常常悲痛流淚,常在半夜向著雪峰道場的方向燒香禮拜懺悔。
近代有一位無窮禪師,是鎮江金山寺掛牌開悟的和尚,曾在四川成都閉「生死關」。有人舉上述「不隔」公案問無窮禪師:這僧過(過就是過錯)在什麼處?無窮禪師答:「過在不隔!」還有個「不隔」在,就是還有東西沒銷乾淨啊!你若肯了他這個不隔,就是「賓看賓」。明眼祖師正是在此時行棒行喝。他若真徹,必有轉身處(就像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);他若不徹,必死於棒下(就像「不隔」公案裡的那僧)。這時行棒行喝是極妙的手段,一下子就檢驗出真假來了。
再講一則發生在漢陽對岸的古公案,問:「古鏡未磨時如何?」意思是,沒有開悟以前是什麼樣的境界?其實,若真的了徹,便沒有迷和悟、悟前和悟後等種種隔礙、種種分別。應該是橫亙十方、豎窮三際,不別不隔,渾然一體。答:「此去漢陽不遠。」這個答語不徹。雖然不遠,也還有一江之隔,這「一江」卻是「天塹」哪!被人稱之為「機鋒」的禪宗語錄,是活潑潑的佛性現量,絲毫也不黏滯於古人的窠臼,當下就截斷學人的思維葛藤,引導學人契入佛性。「不隔」公案裡的那僧是黏滯于「不隔」,去問無窮禪師的人是黏滯於公案。無窮禪師答「過在不隔」,若問者靈利,當下便可透了這個公案。進而,如何使問者頓契自己的佛性呢?有人將無窮禪師答「過在不隔」的公案舉問師公大愚阿闍黎,愚公改答:「過在一問!」直下截斷問者的思維葛藤。若能在愚公語下透得出,不妨是「英靈的漢」,從此「天塹變通途」;若透不出,即使以後坐得道場,也只能是「魔魅好人家男女」。不別、不隔,要真的無分別、無隔礙才行。還有迷和悟、悟前和悟後等等差別,早已「隔」了也。
臼云:「若不別,更轉彼中去。」便打。僧云:「棒頭有眼,不得草草打人。」
定州來僧答了「不別」,烏臼和尚說:如果沒有區別,你就不必到我這裡來,那就還回原來的地方去。說完舉棒就打。烏臼和尚正是在關鍵時行棒,若非這僧就很難轉身了。這僧卻是個明眼人,他自有轉身處。他說:「棒頭有眼,不得草草打人。」祖師手裡的棒不是輕易用的,要長眼睛看清對方啊,不能馬馬虎虎、舉棒就打。言外之意:我是開悟的人,你怎麼能輕易地舉棒就打呢?不能瞎打人啊。
臼云:「今日打著一個也。」又打三下。僧便出去。
烏臼和尚說:我今天正好打著了一個。說完又打了三下。你不是說「不得草草打人」麼,我今天打你並非草草,正好打準了。烏臼和尚這是「一向行令」,所謂「千里萬里一條鐵」。你說打你不能瞎打,你是個有道的人啊!有道還是有東西在,我今天就是要把你這個有道打掉。「金翅鳥王當宇宙,個中誰是出頭人!」這裡是觸犯不得的。
我們在講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公案時提到過這句話,這是興陽剖侍者對遠錄公所講的。那是遠錄公年輕時的事,後來遠錄公的成就很高,是位很了不起的一代大宗師。遠錄公就是浮山法遠禪師,深達臨濟、曹洞兩宗的宗旨,嗣法臨濟宗的葉縣歸省禪師,在曹洞宗大陽警玄(明安)禪師座下盤桓多年。明安禪師有兩個異常透脫的弟子,一個是興陽清剖(即剖侍者),一個是福嚴審承。可惜他們兩個都是英年早逝,以致明安禪師晚年說:「興洞上一宗,非遠即覺也。」遠,就是浮山法遠;覺,就是琅琊慧覺。琅琊禪師是汾陽善昭的嗣法弟子,也是臨濟宗人,也曾在明安禪師座下盤桓,深達曹洞宗的宗旨。明安禪師八十歲那年,感嘆無人可繼曹洞宗的法席,便將傳法的信物托付給法遠禪師,請他幫助物色一個合格的曹洞宗繼承人。明安禪師圓寂後,又過了好多年,法遠禪師發現了一個能夠深契曹洞宗旨的合格人才,他就是投子義青。浮山法遠禪師是禪宗的碩德,享譽禪林的「九帶」,就是浮山所作。我們在這裡不能扯得太遠,但由於前面講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時提到過遠錄公年輕時的一則公案,所以在這裡重提,以便使諸位對他有個全面的了解。就像趙州禪師,人稱「古佛」,是禪宗史、乃至佛教史上著名的碩德。然而,在他早年跟南泉禪師學道時,也勘山下的庵主不得。能從「一向行令」的機鋒下透出,確實不是易事。
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,在烏臼和尚一向行令的時候,並不像遠錄公年輕時那樣講:「忽遇出頭,又作麼生?」這僧至此便走出去,這正是明眼人的作略,走出去是表示「放過」。你以為我落在開悟、成道等概念裡,你要「一向行令」啊,我已知道你是明眼祖師了,我若再糾纏(就像「百丈輸卻一半」公案裡那個僧人那樣糾纏),不正是被你言中了麼?這時走出去「放過」,正當其時。這個公案到這裡也可以圓滿結束,可是烏臼和尚卻還是不放過他。為什麼呢?因為這僧好像是在「撐門拄戶」,他是不是仍堅持開悟、成道等概念呢,並沒有檢驗出來,還要再檢驗檢驗他。若他仍落在概念裡,就是沒有「落在實處」。《金剛經》云:「若阿羅漢作是念。我得阿羅漢道。即為著我。人。眾生。壽者」。諸位,執著「我、人、眾生、壽者」還會是阿羅漢嗎?阿羅漢不起那樣的念頭,不作是念。不作開悟、成道之念,才是「落在實處」。
臼云:「屈棒元來有人吃在。」僧轉身云:「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裡。」
烏臼和尚還要再檢驗檢驗他,便說:「原來冤枉棒也有人吃啊!」只有懵懵懂懂的漢才吃屈棒,挨了棒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這僧若沒有下文,就說明他不是明眼人。他若有下文,也就把他引回來了。這僧善能轉身吐氣,也不與烏臼和尚爭論,只是輕輕地轉身說:「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裡。」因為你是這裡的祖師,縱奪、殺活的權柄在你手裡,所以任你擺布啊。言外之意:若我們倆換換位置,你也不得不吃屈棒。
臼云:「汝若要,山僧回與汝。」僧近前奪臼手中棒,打臼三下。
烏臼和尚是「大作家」,敢向虎口裡橫身,敢於橫身讓他咬,便說:「你如果想要杓柄,我就把這根棒回送給你。」你不是說因為杓柄在我手裡,你才不得不吃屈棒麼。那好,我就把杓柄送給你,看你如何處置。這僧倒也不客氣,你送給我,我也善用。便奪過烏臼手中的棒,打了烏臼三下。這叫「賓主互換」,本來烏臼和尚是主、定州來僧是賓,現在來僧是主、烏臼是賓了。若不是烏臼和尚這樣的大作家,也不敢輕易地把棒送給客人。若不是定州來僧這樣的明眼人,也不敢貿然地奪棒打山主。
臼云:「屈棒!屈棒!」僧云:「有人吃在。」
烏臼和尚挨了棒,便說:「屈棒!屈棒!」你這是棒頭無眼瞎打人,你行棒行的是屈棒。定州來僧說:「有人吃在。」你說屈棒,就有落處,有落處就該吃棒。打你打得正好,並不冤枉。
臼云:「草草打著個漢。」僧便禮拜。
烏臼和尚說:「草草打著個漢。」今天碰上了一個漢子,打中了一個明眼人。這是說烏臼打來僧打中了,還是來僧打烏臼打中了呢?無論誰打中誰,都是烏臼和尚自己讚揚自己。我若無眼,豈能打中你這個明眼人麼?你若是個懵懂漢,我縱然道眼通明,也是「雙失」。幸好你不是懵懂漢,敢於奪棒打我,你也是打中了一個明眼人。
定州來僧的禮拜卻並非「平展」、並非「放過」,這一招最毒,所謂「陷虎之機」者是也。你是個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善知識啊,這就有落處了,你露出這麼明顯的破綻,我正好在這癢處撓一撓:你是善知識,我向你禮拜了。這時烏臼和尚若「据坐」—穩穩地坐著受禮,那就被這僧頂死了。不要忘了現在杓柄在這僧手裡。
臼云:「和尚卻恁麼去也。」僧大笑而出。
烏臼和尚自有轉身之處,卻稱這僧為「和尚」。在叢林裡,和尚這個稱呼不是隨便誰都能承當的,只有主持道場的大祖師才擔當得起。你向我禮拜,想藉機頂死我啊,我能識破你的機鋒。現在杓柄還在你手裡,你卻向我禮拜,就恁麼去了麼?
定州來僧大笑而出,這才是「平展」、才是「放過」。你的機鋒我知道,我的機鋒你也知道,這多麼好笑啊!這個道場是你的,正應該你坐,你當之無愧。現在我把杓柄還給你,我還是出去的好。大笑而出—正好圓了這個公案。
臼云:「消得恁麼!消得恁麼!」
《證道歌》云:「四事供養敢辭勞,萬兩黃金亦消得」。消得,就是消受得了。若消受得了,「了則業障本來空」;若消受不了,「未了應須還宿債」!大祖師可不是輕易能打的,若「消不得」,打大祖師罪過彌天!現舉一則「消不得」的公案:
慈照蘊聰禪師,得法於首山省念,是臨濟宗的碩德。在他住持襄州的石門道場時,襄州太守為洩私憤,把他抓去鞭打、羞辱了一番。放出後,眾僧出寺迎接,在路上相遇。首座趕向前,問訊說:「太守無辜屈辱和尚如此……」慈照禪師以手指地,說:「平地起骨堆!」意思是:本來沒事,是他故意找茬。誰知隨禪師所指之處,平地竟湧起一堆土。太守聽到了平地湧土之事,心驚肉跳,但卻不知懺悔,竟派人把那堆土鏟平。鏟平後不久,土又湧出,與未鏟前一樣。後來,太守全家都在襄州慘死,這樣的報應也不過才是「華報」,死後的「果報」慘不忍言也!
烏臼和尚稱讚定州來僧「消得恁麼」,不僅僅是稱讚這僧,同時也是自讚:我若不是能看清對方,豈敢輕易地就把杓柄與他。縱觀坐道場的大善知識,有幾個敢像我這樣在虎口裡橫身讓他咬!這則公案就到這裡。下面是雪竇禪師為這則公案寫的頌:
呼即易、遣即難,互換機鋒仔細看。
有人善於弄蛇,吹一種叫做「瓢子」的東西,發出特殊的聲音,就把蛇呼來了。呼來容易,要把它們遣走,可就難了。必須是行家裡手,具有遣蛇的手段,才能把牠們遣走。俗話說:「請神容易送神難」。我這次來溫州,在船上遇到一個人,他說他爸爸也是個修道的。我問他:「你爸爸修什麼道?」他說:「畫一道靈符,請什麼神,什麼神就到。」(原來是個外道)有一次請來一個孫悟空,有人從門口經過,不由自主地進來就翻跟頭,一直翻,翻個不停。這樣不行啊,把孫悟空送走吧,卻又送不走。他爸爸嚇壞了,從那以後沒敢再請。後來,他爸爸的師父說:請來辦完事情就要送走,把孫悟空的師父請來,孫悟空就走了。孫悟空的師父是須菩提,畫一道須菩提的靈符,一燒就能送走孫悟空。諸位,這些都是精靈鬼妖,假托孫悟空、須菩提之名,卻也是「呼即易、遣即難」啊。佛菩薩的名號,它們也敢假冒。不能相信它們。
「呼即易、遣即難」,是比喻將棒給他容易,想奪回杓柄、把他遣走,可就難了。
「互換機鋒仔細看」。互換機鋒,就是「賓主互換」的機鋒。你看他們倆:一下子烏臼是主、來僧是賓;一下子來僧是主、烏臼是賓。個個都是轉轆轆的,如水上葫蘆,按著便轉。「仔細看」,我們要看仔細喲!我們要看一看他們是如何起用的,從這裡學習學習,以免以後被問倒。比如,賣油餈的婆子問德山(見第四則「德山挾複問答」):「《金剛經》云:﹃過去心不可得。現在心不可得。未來心不可得。﹄上座欲點哪個心?」該怎麼答呀?你們說說看。(有人答道:不知。)不知?不知就不能吃點心!老婆婆已經講了:「爾若答得,布施油餈作點心;若答不得,別處買去。」若答「不知」,還不如直接到別處去買。答語應該「函蓋相投」,就像盒子和盒蓋子,扣上恰好。若驢頭不對馬嘴,就是「函蓋不投」。既然三心均不可得,自當一體同觀。當婆子問「欲點哪個心」時,可以輕輕地答她:「你知我也知,不能告訴他人知。」此後,婆子不能說她不知。她若說不知,即刻給她一句:「將謂將謂!原來原來!」她也不能說知,般若無知故。婆子要布施,德山是受施者。受施者若靈利,布施者始終是賓。證到自性之後,機鋒對答只是妙用,就看你是否機靈了。有人問你,你想一想再答就不行。如果心裡真是空蕩蕩的、真的沒有東西,答語即口就來,用不著思考。當然,起用也有一個學習、鍛煉的過程。我們面前的這個「互換機鋒」的公案,諸位要「仔細看」了。
劫石固來猶可壞,滄溟深處立須乾。
什麼叫「劫石」啊?劫,是佛教裡的時間單位。一劫是多長時間?可以用這塊「劫石」來計算。劫石是一塊異常堅固的石頭,厚度一由旬(一由旬等於四十里),長和寬都是八萬四千由旬,這比我們的地球大多了。每隔五百年,有天人下來,用他們的衣袖在劫石上拂一下,直到把這塊堅固的大石拂盡—磨得沒有了。天人的衣服很輕柔,重量只有六銖。二十四銖等於一兩,四件天衣才有一兩重。用這麼輕柔的衣袖,五百年才拂一次,將一塊比地球大得多的劫石磨光,所須時間之長還能想像得出麼?這麼長的時間就是一劫,謂之「輕衣拂石劫」。
「劫石固來猶可壞」,劫石雖然堅固,還是可以被輕柔的六銖天衣磨光,還是會壞掉。但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「賓主互換」的機鋒,你卻無論如何無法摧壞,千古萬古也不能窮盡。機就是佛性,鋒就是妙用,這是佛性的大機大用,怎麼會損壞呢?「滄溟深處立須乾」。滄溟,就是茫茫的大海。洪波浩渺,白浪滔天,滄滄茫茫,渺渺溟溟,無邊無際,遼闊彌遠。尋常人到了這裡,就要被淹沒掉。但是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,如果到這大海裡站立,海水也須乾涸。這是用劫石和大海作比喻,讚歎兩人「賓主互換」的機鋒。這一句明顯是「褒」,下面一句看來是「貶」,但骨子裡更是進一步讚歎:烏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、傑出的高僧。
烏臼老,烏臼老,幾何般?與他杓柄太無端!
烏臼老、烏臼老啊!你這是從何說起呢?你有多大的本領啊?你怎麼敢把杓柄給與他人呢!你這樣做太輕率、太不對、太無端了。這根柱杖子,三世諸佛也用,歷代祖師也用。用它來打掉學人的執著、黏滯,使學人荐取自家本來面目。你怎麼能把這個輕易給人呢!幸虧定州來僧曉得「平展」,只輕輕地打了你三下。
縱或遇到一個魯莽的漢子,虛空裡揣骨、平地上起雷,把柱杖子交到他手,他跟你胡攪蠻纏,烏臼老也能輕易地轉危為安、化險為夷,以作家自有出身之路故。
一般說來,當然不能輕易把柱杖子交付他人。然而,我們做事情要看對象,要看看對方是什麼樣的人。是法器,就交付;不是法器,就不交付。烏臼和尚道眼通明,看準了對方,大膽地把杓柄與他,才演出了這場千古絕唱。如果當交付而不交付,縮手縮腳,這公案的後半段就沒有了。「呼即易、遣即難,互換機鋒仔細看。」雪竇禪師不就是從這裡看出精彩來的嗎?「劫石固來猶可壞,滄溟深處立須乾」!
第七十六則 丹霞問僧具眼
鄧州丹霞天然禪師,是唐代著名的大禪德。他出生於哪年、俗家姓什麼,燈錄中缺乏記載,所以圜悟勤祖師說他「不知何許人」。丹霞禪師年輕時是學儒的,飽讀五經四書,通達孔孟之道。有一天,他要去京城長安參加科舉考試,在路途中的旅店裡做了一個夢,夢見房間裡充滿白光。他找了一個「占者」(也就是算命先生)給他解這「白光滿室」之夢預兆著什麼吉凶禍福。占者告訴他,這是「解空之祥」。祥,就是吉祥。這個夢是好夢,是吉兆。什麼吉兆啊?「解空」的吉兆。解空,就是能夠悟解、能夠透徹佛門的大乘空義。這無異告訴他,如果他修學佛法,一定能得大成就。他聽了之後,正好遇到一個「禪者」(也就是佛教的禪宗學人)。禪者問他:「仁者何往?」您這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呀?他答:「選官去。」去參加科舉考試,考中了就可以應選補缺而做官。禪者說:「選官何如選佛!」做官怎麼能比得上作佛呢?做官只是一時的功名顯赫,只是過眼雲煙,不能長存於世。修道成佛則能夠亙今古而常存、歷滄桑而不變。做官必須是為了治理好國家、為了百姓的安寧幸福、為了國富民強竭盡才智,才算得上是個好官。雖然如此,也不能利益多少人,不能夠給大家帶來多大的利益。這與修道成佛對眾生的利益,是遠不能相比的。一旦修行成佛,就能救度無量無邊的眾生,並且「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」。讓他們都能徹底解脫、永離生死苦海。所以「選官何如選佛」呢?做官需要「選」,學佛也需要「選」,都需要挑選、選擇,優中選優。佛教的修行道場就是選佛場,「十方同聚會,個個學無為。此是選佛場,心空及第歸。」看誰用功精進不懈,看誰能修得心空無住,誰就能應選而作佛,誰就能開悟成道,這是要選一選的。所以,大家修法須勇猛精進,不可懈怠。假如求得了修行方法,就那麼遊遊泛泛、懶懶散散的,今天修修、明天停停,這樣怎麼能成道呢?道場是選佛場,你不用功,就要落選。要努力上進,真正證到心空無住,才堪中選。
丹霞在旅店裡忽夢白光滿室,聽了占者「解空之祥」的解釋,又受了禪者「選官何如選佛」之激勵,非常感動,當下便決定拋棄仕途,學佛修道。他問禪者:「選佛當往何所?」要學佛修道應當往什麼地方去啊?禪者說:「今江西馬大師出世,是選佛之場,仁者可往。」現今馬祖大師出世,在江西說法度眾。馬大師是當今的大禪德,他的道場就是選佛場,你可以到他那裡去。丹霞毫不猶豫,便直奔江西,趕往馬大師的道場。他見到馬大師,卻不說話,而是用兩手托著襆頭腳,讓馬大師看。襆頭是古代男子用的一種頭巾,襆頭腳就是襆頭包在頭上的折角處。一般人初來乍到,總要先介紹自己是誰,從什麼地方來,來幹什麼。丹霞就不這樣,才見馬大師,就以兩手托襆頭腳,已顯露出「以無言顯有言」凌厲直捷的禪風。縱觀丹霞的學道因緣,那「白光滿室」之夢、那占者、禪者之遇,固然可以說是佛菩薩點化他。而他一點就醒、一撥便轉,毅然拋棄仕途,那乾淨俐落、毫不拖泥帶水的風格,豈不是再來人的作略麼!
馬大師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兩手托襆頭腳的年輕人,看出他與石頭禪師對機,便對他說:「吾非汝師。南嶽石頭處去。」六祖以後,禪宗分燈,輾轉相傳,是從青原行思、南嶽懷讓這兩支傳承延續下來的。行思禪師、懷讓禪師都是六祖的弟子。石頭希遷禪師嗣法青原行思,馬祖道一禪師嗣法南嶽懷讓。石頭禪師機鋒峻拔,往往使人摸不著邊際,而馬大師的禪風則比較平緩。悟道各有各的機緣,適合峻拔的便以峻拔的手段接引,適合平緩的便以平緩的手段接引。丹霞與石頭對機,而大名鼎鼎的龐蘊居士卻與馬大師對機。龐居士一開始是跟石頭學禪,他問石頭禪師:「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?」一切事物都是法,一切事物都有相。不與這些有相的東西為伴侶,即是超越萬法。這是什麼人的境界呢?這一問相當高深,夠絕對的。石頭禪師聽到他這麼問,就用手捂住他的嘴。這說不出話的是誰?有語言就有思惟,落入語言、落入思惟就不是了。龐居士經石頭禪師一捂,豁然有省,但還不徹。後來,龐居士又去參問馬大師,還是那個問題(若徹就不須再問了)「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?」馬大師說:「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,即向汝道。」西江是江西省的一條大河。等你一口能把西江水吸乾的時候,我才告訴你。你若不能一口吸盡西江水,我就不告訴你。這是不落語言的啊,一說出來,就不是了。龐居士言下大悟,立時了徹,頓領玄旨。悟後再起妙用,那就不只是一口吸盡西江水了,「滄溟深處立須乾」啊!
神跡卓著的五台隱峰禪師,俗姓鄧,燈錄上稱他鄧隱峰,是馬祖的弟子。他早年跟馬祖學禪的時候,也想去參問石頭。馬祖告訴他:「石頭路滑!」石頭禪師機鋒峻拔,你未必能摸得著邊際,會滑倒你的。鄧隱峰說:「竿木隨身,逢場作戲。」他還滿不在乎。來到石頭那裡,他繞著石頭的禪座轉了一圈,頓了頓手裡的錫杖,問石頭:「是何宗旨?」石頭說:「蒼天!蒼天!」鄧隱峰摸不著頭腦,跑回來問馬祖。馬祖說:「汝更去問,待他有答,汝便噓兩聲。」鄧隱峰又跑到石頭那裡,跟前次一樣,轉一圈,頓頓錫杖「是何宗旨?」石頭禪師這次不答蒼天,搶先向他噓了兩聲。鄧隱峰不能再噓了,又跑回來問馬祖。馬祖說:「向汝道,石頭路滑!」我早就告訴過你,石頭路滑,他比你先下手,他的機鋒急得很,你未必能對機。鄧隱峰與石頭不對機,而丹霞卻正好與石頭對機。所以馬祖不贊同鄧隱峰參問石頭,卻指示丹霞到石頭禪師那裡去。馬大師堪稱善觀機緣啊!
丹霞到了石頭禪師那裡,還是以兩手托襆頭腳。石頭禪師說:「著槽廠去。」當年六祖初見五祖,五祖也是說「著槽廠去」,於是六祖便到後院破柴踏碓。丹霞聽石頭禪師這麼講,便行禮致謝,從此隨大眾過起了農禪生活。就這樣住了三年,丹霞悟道了。有一天,石頭禪師對大家說:「來日鏟佛殿前草。」第二天,大眾都找出鍬、鋤等工具,準備鏟草。只有丹霞禪師與眾不同,他端來一盆水,洗淨了頭,來到石頭禪師面前跪下了。原來「鏟殿前草」是指剃去頭髮啊,要給他們剃度。丹霞識得石頭禪師的機鋒。石頭禪師見他這樣,笑逐顏開,便給他剃髮,度他為僧。隨後又為他說戒,丹霞「掩耳而出」,他捂著耳朵不聽,出門跑了。這是什麼意思啊?丹霞機鋒峻峭,壁立千仞,當初以兩手托襆頭腳已顯端倪。此時若說「我無貪瞋癡,何用戒定慧!」那便成了說教,不是禪機了。丹霞禪師掩耳而出,正是禪師的作略,省卻多少言語,正是無言勝有言。諸位,我們各人問問自己:還有貪瞋癡在嗎?若說有,性本不垢不淨,何來貪瞋癡?若說無,佛又為何教修戒定慧呢?請在這裡下一語。(良久),若忽有人喝一聲、掩耳而出,吾則哈哈一笑、下座。
丹霞這一跑,又跑到江西馬大師那裡。他也不先去參拜馬祖,就跑到僧堂裡。僧堂供有聖僧—羅漢僧的塑像,丹霞騎在聖僧像的脖子上,坐在那裡。眾僧都大吃一驚,這人怎麼這樣不知禮節、怎麼敢在聖僧頭上坐啊?便急急忙忙地去向馬祖報告。馬祖過來一看,說:「我子天然。」這是我的孩子,是禪宗的子孫,佛性天真、自然合道。丹霞連忙跳下來向馬大師禮拜,說:「謝師賜法號。」謝謝師父賜給我名字,「天然」就是我的法名,於是他就叫「天然」了。丹霞天然禪師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。
以上我們介紹了本公案之主—丹霞天然禪師,下面講解這則公案:
丹霞問僧:「甚處來?」僧云:「山下來。」
有一位僧人來參丹霞,丹霞禪師問他:「你從什麼地方來?」乍一聽,這問話稀鬆平常,是從溫州來,還是從涼州來,從什麼地方來啊?其實,禪宗祖師接引學人,句句不離佛性根本義,這是問他生從何來、死往何去,問的是這個來處。這僧的回答也頗似個明眼人,他不說來的地名,是沙馬界、還是五馬河。而回答:「從山下來。」這答語還像回事,好像是個「作家」,好像是要「驗主」,檢驗一下主家是否道眼通明。若主家道眼不明,還真是難以抵對。然而,丹霞是極其透徹的大祖師,自有出眾的手段,不會被他問倒。丹霞一聽,你不通來處,好像是個「作家」。我再考考你,看你是不是真的明眼人。丹霞要再辨一辨來僧的真假。
霞云:「吃飯了也未?」僧云:「吃飯了。」
丹霞問來僧:「吃過飯了沒有?」來僧說:「吃過飯了。」壞了!麒麟皮下露出了馬腳,這僧原來是個懵懂漢。但是,也不能說定,有的人就敢於故意賣個破綻,敢於橫身虎口讓對方咬。對方若咬不住,就不是明眼人。雪峰禪師就善用這種手段。雪峰座下有一僧,去參問靈雲禪師,問靈雲:「佛未出世時如何?」靈雲舉起拂子。又問:「出世後如何?」靈雲還是舉起拂子。佛為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,為使眾生開、示、悟、入佛的知見,也就是為了使大家明心見性,明悟自心本具的真如佛性。「佛未出世」是指尚未明心見性,「佛出世後」是指明心見性之後。靈雲答這兩問都舉起拂子,乾淨剿絕,以示「悟」與「不悟」不二,烘托出天真佛性在悟不增、在迷不減。掃掉了明心見性、開悟、成道等等概念上的黏著,一法不立、一絲不掛。只有如此透徹,才算得上真正明心見性。這僧卻不能當下契入,無疑是黏滯在開悟、成道等概念裡,不能透脫。他又跑回來了,又回到雪峰這裡。雪峰說:「返太速乎?」你回來得也太快了!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呀?這僧說:「某甲到彼,問佛法不契,乃回。」雪峰問他:「汝問什麼事?」這僧便將靈雲怎麼怎麼舉拂子的事說了一遍。雪峰明白了這僧的落處,對他說:「汝問,我為汝道。」僧便問:「佛未出世時如何?」雪峰舉起拂子。僧又問:「出世後如何?」雪峰放下拂子。有人說,雪峰答得好,舉起拂子表示執著事物不放,放下拂子表示一切都能放下。這理論聽來也不錯,卻和這僧犯的是同一種毛病。什麼叫「放下」?沒有東西可放,才是真正的放下,才算透脫。還有東西可放,分明沒有透脫,不算真正放下!雪峰一舉一放,正撓到這僧的癢處,這僧若能當下悟去,若能像玄沙那樣說一句「老和尚腳跟未點地在」,便可瀟洒自在去也!
雪峰曾示眾云:「世界闊一尺,古鏡闊一尺;世界闊一丈,古鏡闊一丈。」玄沙指著火爐問雪峰:「火爐闊多少?」雪峰答:「如古鏡闊。」玄沙說:「老和尚腳跟未點地在!」
「世界闊一尺,古鏡闊一尺;世界闊一丈,古鏡闊一丈。」雪峰是用古鏡比喻天真佛性。佛性與世界本來不二。《心經》在講了「色不異空。空不異色。」之後,恐學人將色、空看作「不異(相同)」的二物,緊接著說「色即是空。空即是色。」,直指不二。這裡的世界、古鏡也是此義,世界就是古鏡、古鏡就是世界。玄沙問「火爐闊多少」是「驗主問」,看你是不是會落在古鏡邊,或者落在世界邊。一落兩邊,便非不二。雪峰不懼落古鏡邊,逕答「如古鏡闊」。雪峰是一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識。禪宗一花開五葉,共分五宗,他座下就出了雲門、法眼兩宗。他豈不知落在古鏡邊麼?雪峰自有深意。雪峰的弘法手段與其師兄巖頭不同。巖頭善用惡辣鉗錘,天下人摸索不著,誰也咬他不住,其師德山也不奈他何。雪峰卻是不懼渾身落草,敢於橫身讓學人咬嚼。敢咬者、能咬住者,方堪傳授。所以巖頭說:「雪峰雖與我同條生,不與我同條死」。意思是:雖然同在德山門下打開本來(同條生。言體),啟用的手段卻不同(不同條死。言相、用)。雪峰不懼落古鏡邊,是故意賣個破綻。你問「火爐闊多少」,可能是驗主問,也可能是懵懂問。我故意落古鏡邊,看你能否檢點得出。若檢點得出,正合我意;若檢點不出,那就該吃棒了。玄沙檢點得出,一句「腳跟不點地」咬個正著,不愧為雪峰的高徒也。
雪峰舉拂子、放拂子,故意落在兩邊,也是考驗這僧,看他是否檢點得出。可惜這僧檢點不出,還以為雪峰答得對,便禮拜。雪峰便打,打你這個糊塗人!我原是將錯示你,你卻檢點不出。這僧挨了打,也沒有弄明白,後來又去問玄沙。玄沙說:「汝欲會麼?我與汝說個喻:如人賣一片園,東西南北一時結契了也,中心樹子猶屬我在。」玄沙很會打比方:東西南北一時結契,比喻其他一切都能放下;中心樹子猶屬我在,比喻卻放不下開悟、成道等概念。這能算真的放下嗎?放不下就不算開悟成道。無修才是真修,無得才是真得,無證才是真證!
丹霞問:「吃飯了也未?」僧答:「吃飯了。」這僧是懵懂漢呢,還是明眼人故意賣破綻?丹霞當然不會輕輕放過他。請看下文:
霞云:「將飯來與汝吃的人,還具眼麼?」僧無語。
拿飯來給你吃的那個人,長了眼睛沒有?供養明眼人吃飯才好,像你這樣的懵懂漢,什麼都不明白。供養你吃飯(即與你說法),豈不是瞎了眼麼?僧無語—這僧無話可說了。唉!真是個懵懂漢。圜悟勤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果然走不得。這僧若是作家,向他道:與和尚眼一般!」無語就不行了,就「走不得」了。這僧如果是明眼人,待丹霞問「將飯來與汝吃的人,還具眼麼?」逕答他:不但具眼,而且跟你的眼一般無二!看你丹霞如何應付?儘管丹霞也不會就此罷休,那就會演出一幕堪為後人作標榜的千古絕唱。這僧卻是眼眨眨地「無語」,不是個明眼人啊。
有人說:布施乃六度之首,將飯與人吃正是行布施,還有具眼、不具眼的分別麼?那好,大家來看看《佛說四十二章經》是怎麼講的吧。該經第十一章云:
「佛言。飯惡人百。不如飯一善人。飯善人千。不如飯一持五戒者。飯五戒者萬。不如飯一須陀洹。飯百萬須陀洹。不如飯一斯陀含。飯千萬斯陀含。不如飯一阿那含。飯一億阿那含。不如飯一阿羅漢。飯十億阿羅漢。不如飯一辟支佛。飯百億辟支佛。不如飯一三世諸佛。飯千億三世諸佛。不如飯一無念。無住。無修。無證之者。」
《四十二章經》最早傳入中國,有人說它是小乘經典。上段經文中,在辟支佛與三世諸佛之間,果然沒有列入大乘菩薩。然而,不管是羊車、鹿車、牛車,最後都是大白牛車。無論是聲聞乘、緣覺乘、菩薩乘,終歸是一佛乘啊。「飯惡人百」,就是將飯來與一百個惡人吃……。這段經文很容易懂,不用再作解釋。那「無念、無住、無修、無證之者」,分明已透出大乘一實相印。實相無相,無相而無不相。
下面接著看公案:
長慶問保福:「將飯與人吃,報恩有分。為什麼不具眼?」
長慶、保福、玄沙、雲門等禪德,都是雪峰義存禪師的高足弟子。長慶即長慶慧稜禪師,保福即保福從展禪師,他們兩個同在雪峰會下,很是相契,經常在一塊討論古人的公案。有一天,他們討論起「丹霞問僧具眼」這則公案來了。長慶問保福:「將飯與人吃,報恩有分。為什麼不具眼?」教下有言:「上報四重恩,下濟三途苦。」這四重恩就有一重是「報三寶恩」。三寶者,佛、法、僧也。供養僧不就是報恩嗎?供養就是「四事供養」。哪四事?飲食、衣服、臥具、醫藥。將飯與人吃—供養出家人飲食,不正是報三寶恩嗎?所以說「報恩有分」,那為什麼說不具眼呢?
長慶並不是不知道為什麼不具眼,才問保福的。討論古人的公案並不是就事論事,評價古人的是非長短。而是藉公案為由,端正自己和他人的見地,以當下啟開般若正眼。長慶這樣問保福,是藉「丹霞問僧具眼」這則公案為話頭,檢驗保福的見地,看一看保福是不是時時不離自性。趙州禪師曾說:「老僧行腳時,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,此外更無別用心處。若不如是,大遠在!」時時處處都不「雜用心」,即時時處處都不離自性。如此綿密保任,長養聖胎,自得法身正住。然後法身向上,起無量無邊妙用,於本來無法處開演八萬四千法門,於本無眾生處救度無量無邊眾生。
在趙州禪師一百多歲的時候,燕王、趙王並駕來到趙州道場,趙州禪師端坐不起。燕王突然問道:「人王尊耶?法王尊耶?」本來燕王是領兵來攻打趙王的,要搶趙王的地盤。有善觀氣象者上奏燕王:「趙州有聖人所居,戰必不勝。」於是,燕、趙二王化干戈為玉帛,在筵會上見面。燕王問趙王:「趙之金地,上士何人?」在你所轄的這塊寶貴如金的土地上,哪一位是修行成就的大菩薩啊?趙王說:「有講《華嚴經》大師,節行孤邈。若歲大旱,咸命往台山祈禱。大師未回,甘澤如瀉。」燕王說:「恐未盡善。」趙王又說:「此去一百二十里,有趙州觀音院,有禪師年臘高邈、道眼明白。」燕王說:「此可應兆乎!」燕王卻是有眼,不重祈雨靈驗,卻重道眼明白。他和趙王來到趙州道場,見禪師端坐不起,突發「人王尊耶?法王尊耶?」一問。這是「驗主問」,要檢驗一下趙州禪師是不是真的道眼明白。趙州禪師說:「若在人王,人王中尊;若在法王,法王中尊。」這一答語活托托地顯示出真如佛性—無相的法身,趙州禪師將佛性和盤托出。佛性在人王邊是最最尊貴的,在法王邊也是最最尊貴的,乃至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!燕王深為歎服。從此二王均拜趙州禪師為師,執弟子禮。
其實長慶知道,若落在供養、報恩等概念裡,不能「三輪體空」,充其量也只能是換取人天福報的善行。縱能感得「百鳥銜花、白猿獻果」,也未必就是道眼明白。他卻故意問保福,目的是檢驗保福是不是會走作,腳跟是不是點地。
福云:「施者、受者,二俱瞎漢!」
長慶用供養、報恩等概念來套保福,保福卻自有出身之路。快哉保福,「施者、受者,二俱瞎漢!」這一答乾脆俐落。施者就是「將飯與人吃」的人,受者就是「吃飯了」這個僧人。受者是個懵懂漢,竟眼眨眨地無語;施者卻看不出他道眼不明,還供飯給他吃。他們兩個都是瞎漢。要供養就供養明眼人。供養一個「漆桶」,有什麼用處?昔有婆子,搭了一個庵子,供養一位僧人在庵子裡面修行達二十年之久,常教二八妙齡女子給他送飯(將飯與人吃,報恩有分乎?)。有一天,婆子交待送飯的女子,送去飯之後,抱住這個僧人,問他:「正恁麼時如何?」看他說什麼。「恁麼」這個詞久已傳播叢林,「正恁麼時」就是佛性朗然現前之時。婆子是要考驗一下這位僧人是否腳跟點地,是否還會走作,是否能透得過女色現前之境。送飯女子依令而行,這個僧人說:「枯木倚寒巖,三冬無暖氣。」二八女子抱定,好像一段枯木靠在冰冷的岩石上,絲毫也生不起欲火,就像三九嚴寒的冬天一樣沒有暖氣。這僧能「坐懷不亂」,堪稱人格高尚,但修行路卻走錯了。他道眼不明,修的是死定。「正恁麼時」真如佛性朗照,怎麼會是「枯木倚寒巖,三冬無暖氣」呢?再說,「枯木倚寒巖,三冬無暖氣」只是他自己的境界,他只管自己,面對眼前這位如此舉動的女子,卻不予點化,令她清醒,心裡何曾有眾生來?
小乘聖者,舊業已消、梵行已立、所作已辦,住涅城而不受後有。
大乘菩薩,深信不疑、切願不退、力行不息,涉生死海以廣度眾生。
在大乘菩薩眼裡,聲聞、緣覺也是俗人,《楞嚴經》更將其列入五十種「陰魔」之中。所以,當送飯女子回來告訴婆子之後,婆子罵這僧:「我二十年只供養得個俗漢!」立即就把這僧趕走,並將庵子燒掉了。這位婆子卻是不瞎。
長慶云:「盡其機來,還成瞎否?」
盡其機來,就是盡機起用,所謂「大機大用」者是也。大機就是佛性,大用就是佛性的妙用。丹霞說:「將飯來與汝吃的人,還具眼麼?」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雖然是倚勢欺人,也是據款結案。」這僧若是個明眼人,就會抓住丹霞的「倚勢欺人」,給丹霞一拶。誰知他不是明眼人,竟然「無語」,所以丹霞就算是「据款結案」了。圜悟祖師在「無語」下著語:「果然走不得。這僧若是作家,向他道:與和尚眼一般!」這僧若能如此,便是「盡其機」。長慶的意思是:若這僧不是「無語」,而是盡了佛性的大機大用,還能說是「瞎漢」嗎?
禪宗直指人心、見性成佛,赤裸裸、淨洒洒,一法不立,豈能立得「盡機」?長慶不知不覺落到「盡機」裡去了。教下的供養、報恩等概念他能看清、能空卻,宗下的盡機、具眼等葛藤他卻看不清、空不掉了。所以,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識甚好惡?猶自未肯!討什麼碗?」並評論說:「當時若是山僧,等他道﹃盡其機來,還成瞎否?﹄只向他道:瞎!」若見地不徹,落在有無、是非、對錯、盡機不盡機、具眼不具眼等概念裡,不能超越,便大違「不二」,那就是黏滯,就是「猶自未肯」。若「掛得一絲」而未肯,不知不覺地就會討個「碗」端端。所以圜悟勤祖師直呼其瞎!
我們下面看看保福是怎麼答的。
福云:「道我瞎得麼!」
保福的意思是:不是向你說過「施者受者,二俱瞎漢」了麼!我恁麼具眼,識得這些概念當體即空。我已經「盡其機」了,你當然不應該說我瞎。像圜悟那樣答一個「瞎」字多麼有力,且餘味無窮。保福的答語就太軟弱無力了。說話有得當、有不得當,他這一軟弱,就不得當了。他是落入「不成瞎」而不自知,他的意思是:我已經「盡機」,而「不成瞎」了。圜悟勤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兩個俱是草裡漢,龍頭蛇尾!……。一等是作家,為什麼前不搆村、後不搆店?」長慶落入「盡機」,保福落入「不成瞎」,都已渾身落草,所以圜悟說他們都是「草裡漢」。他們兩個兩問兩答,前一問一答很好,後一問一答卻落草了。這豈不是「龍頭蛇尾」嗎?然而,他們兩個都是雪峰的高足弟子,都是「作家」,都是明眼人啊!為什麼到這裡問也背離佛性、答也背離佛性—「前不搆村、後不搆店」呢?悟後起用,句句不能背離佛性根本義,但這大多須要一個鍛煉的過程,像丹霞那樣「一下子到位」並不多見。長慶和保福常常討論古人公案,就是在鍛煉自己啊。然而,一有走作,就會被明眼人抓住,雪竇禪師就是抓住他們「盡機不成瞎」來頌這個公案的。下面就是雪竇禪師寫的頌:
盡機不成瞎,按牛頭吃草!
這僧眼眨眨地「無語」,說明他未曾荐取活潑自然的天真佛性,他當然是「瞎漢」。你能代替他「盡機」麼?牛不吃草,強按牛頭有什麼用?強按牛頭,不能代替牛自己吃草。這僧是「瞎漢」,由你來「盡機」,也不能說是「不成瞎」。
圜悟祖師對這句頌詞評唱說:
長慶云「盡其機來,還成瞎否」,保福云「道我瞎得麼」,一似按牛頭吃草。須是等他自吃始得,那裡按他頭教吃!雪竇恁麼頌,自然見得丹霞意。
如何是丹霞意?可分三段來講:
第一、問僧「甚處來」。這是問他「生從何來」,要驗一驗他的來處。答這一問,可用「正是」、「不可總沒來處也」、「要知來處也不難」。這三句答語,意思都一樣,都是將天真佛性和盤托出。此三句就是圜悟祖師在此句下的著語。若這樣答,意思已非常明確,丹霞禪師也就不用再檢驗他了。這僧卻答「山下來」,這就不大明確了,可能是瞞天過海,也可能是懵懂不會。所以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著草鞋入爾肚裡過也。只是不會。」此著語道出了瞞天過海和懵懂不會兩種可能。若此僧是瞞天過海、暗藏機鋒,那就是「著草鞋入爾肚裡過」。若此僧是個懵懂漢,那就是「不會」。只因這僧經不起後來的檢驗,所以判他「只是不會」。圜悟祖師接著著語:「言中有響,諳含來。知他是黃是綠。」黃喻成熟,綠喻不成熟。此僧若成熟,一句「山下來」便是「言中有響」,暗暗地隱含著「生從何來」的來處,並且帶著引丹霞上當的釣鉤。若不成熟,便是被丹霞勘破了。因為這僧後來「無語」,所以圜悟祖師說「知他是黃是綠」。
第二、丹霞進一步問「吃飯了也未」。這是進一步勘驗他。這僧若伶俐,便不會上當。可惜他是懵懂漢,這一問便是當頭澆來的惡水了。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第一勺惡水澆!何必?」然後自答:「定盤星。要知端的。」丹霞禪師何必這樣問呢?這正是丹霞的穩健、細密之處,這是定盤星啊,要靠它檢驗來僧,以知來僧究竟如何。這僧卻答「吃飯了」,這就上當了。不過,這也說不定,如果他是故意賣個破綻,要反過來釣丹霞的話,也可以這樣答。可惜他後來卻眼眨眨地「無語」,果然是個懵懂漢。所以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果然撞著個露柱。卻被旁人穿卻鼻孔。原來是個無孔鐵錘。」露柱是頂梁的木樁子,無孔鐵錘—不開竅。這無疑是判這僧不具眼。
第三、丹霞說:「將飯來與汝吃的人還具眼麼。」這是丹霞澆來的第二勺惡水。若來僧是個明眼人,前兩問兩答仍可如上,到這裡就抓住了丹霞的把柄—你還有「具眼」在,這分明是沒有掃除「悟」跡!所以,圜悟祖師在「雖然是倚勢欺人,也是據款結案」之後接著著語:「當時好掀倒禪床!無端作什麼?」如果這僧當時真的掀倒禪床,丹霞也不會就此罷休,他可能拈拄杖便打。明眼人也不會怕他的拄杖,便會順手接住。然後兩人就會像臨濟、麻谷那樣「相捉入方丈」。不僅兩人當時便會心地哈哈大笑,也為後人留下一段頗具啟迪意義的千古絕唱。可惜這僧「無語」,罵他「不具眼」,冤枉乎!
「恁麼頌,自然見得丹霞意」,丹霞機鋒峻峭,丹霞意不是那麼容易見的。圜悟祖師「見得丹霞意」之語,是對雪竇禪師的極高評價。
下面接著看雪竇頌:
四七二三諸祖師,寶器持來成過咎。
「四七」二十八,是指從第一代祖師迦葉尊者到第二十八代祖師達摩尊者,這是釋迦牟尼佛在西天的二十八代一脈真傳。「二三」得六,是指從初祖達摩大師到六祖慧能大師,這是佛法在東土的六代正法眼藏。四七二三諸祖師,泛指佛教正宗—禪宗的歷代明眼大祖師。
寶器,是指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之法寶,這是無上的頓悟法門。過咎,就是錯誤。佛祖遞代相傳,傳來頓悟之寶器,為什麼反倒成了過咎呢?我們來看看圜悟祖師對這句頌詞的評唱:
不唯只帶累長慶,乃至西天二十八祖、此土六祖,一時埋沒。釋迦老子四十九年說一大藏教,末後唯傳這個寶器。永嘉道:「不是標形虛事褫,如來寶杖親蹤跡。」若作保福見解,寶器持來,都成過咎。
長慶云:「盡其機來,還成瞎否?」保福若用一個「瞎」字作答,乾淨剿絕。一法不立,這才是真正的自肯。烘托得長慶的問話也並不落入「盡機」,而成為檢驗對方之語。保福竟答:「道我瞎得麼?」渾身落草,落入「不成瞎」,帶累得長慶也落入「盡機」。這不僅僅只帶累長慶一人,就連西天二十八代祖師、東土六代祖師,統統都給埋沒掉了,因為這無上大法是他們一代一代傳下來的。釋迦世尊應化人間,傳佛心印。說法四十九年、談經三百餘會,橫說豎說葛藤說,都是烘雲托月,都沒有說到這摩尼寶珠本身。最後靈山一會,世尊拈花、迦葉微笑,才傳下來這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的摩尼寶珠。寶珠在什麼地方?告訴你:就在這裡!他們代代相傳,持來寶器,反倒成了過咎,都是因為後代子孫不肖,這怎不令人痛心疾首!圜悟祖師著語云:「盡大地人換手捶胸。還我拄杖來!帶累山僧也出頭不得。」
諸位,如果我們表現不好,就會帶累先祖。我們是釋迦佛的子孫,必須「行也端、語也端」,我們的言語、行為非常重要。我們應該時時處處正直無私,說話句句不離佛性根本義,做事無為而無不為,胸懷坦蕩,光明正大,真實而不虛偽,這樣人家就不會誹謗我們了。不但不會帶累先祖,而且能使先祖傳下來的無上大法發揚光大。現在有些人自命為佛教徒,榜樣做得不好,以致招引來這樣一句不好聽的話:「要找黑心人,吃素道裡尋。」罪過,罪過!帶累佛祖啊!
過咎深,無處尋,天上人間同陸沉!
過咎若淺,也許有救。如果過咎甚深,那就不得了了,那還往哪裡尋找佛性啊!慢說不能荐取佛性、不能解脫,就連人天福報也給埋沒掉了—天上人間同陸沉!然而,若論稱揚祖師大事,人天福報也是過咎。
如何才能無過?請看圜悟祖師的評唱:
這個與爾說不得,但去靜坐,向他句中點檢看。既是過咎深,因什麼卻無處尋?此非小過也,將祖師大事,一齊於陸地上平沉卻。
何止是埋沒了人天福報,連同祖師大事,也「一齊於陸地上平沉卻」了。這樣的過咎還算淺麼!故云:「此非小過也」。然而,既然是「過咎深」,為什麼還說「無處尋」呢?這不單單是說無處尋找佛性,你向什麼處尋找「過咎」呢?所以,「這個與爾說不得,但去靜坐,向他句中點檢看。」我們就來看看圜悟祖師是如何向句中點檢的。他在「過咎深」下著語:「可殺深!天下衲僧跳不出。」緊接著筆鋒一轉,反問:「且道深多少?」諸位,我們在這裡能否也翻身一轉,從「跳不出」處跳出來呢?如若不然,那就接著往下看。圜悟祖師在「無處尋」下著語:「在爾腳跟下!摸索不著。」這是點撥當機學人:在腳跟下的是什麼?既然在腳跟下,為什麼摸索不著?如果剛才你能翻身跳出,這兩個問題根本不是問題。若跳不出,那就肯定是死在句下了。所以,圜悟祖師又在「天上人間同陸沉」下著語:「天下衲僧一坑埋卻!還有活的人麼?」圜悟祖師婆心太切,至此仍不肯休去,還要再次點撥:「放過一著。蒼天蒼天!」祖師說什麼,學人黏著什麼,那是學人對境黏心的習氣太深了。你能「放過一著」,從腳跟下、從切近處荐取麼?若能荐取,蒼天蒼天,原來如此!若不能荐取,蒼天蒼天,可憐可憐!
《證道歌》云:「在欲行禪知見力。火中生蓮終不壞。勇施犯重悟無生。早時成佛於今在。獅子吼。無畏說。深嗟懵懂頑皮靼。只知犯重障菩提。不見如來開秘訣。有二比丘犯淫殺。波離螢光增罪結。維摩大士頓除疑。猶如赫日消霜雪。」至此,諸位能夠放過一著、翻身跳出、荐取不疑麼?
(良久。拍案一下)蒼天!蒼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