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與廣欽老和尚的因緣
林覺非
承天禪寺飛來塔
丙戌(民國卅五年)端午節後,余由原籍福建永春來泉(泉州府現為晉江縣)訪同學王君,告作渡台之遊,得王君贊許,並謂伊有帆船一艘,專駛泉台,惜船於日前出海,汝暫住我處,俟船回來搭往可也,余於是留住候船。
余素嗜山水,喜遊訪名勝古蹟,次晨即遊承天寺,該寺位於泉州城中,略偏東門,為泉城三大叢林(承天、開元、崇福)歷史最古之梵剎。由南大街走承天寺,即抵寺前山門,壁上有「月台倒影」四大字,內有數大石龜,經四天王殿,由青石甬道,過放生池橋,可直達大雄寶殿外之平台,在甬道旁,有兩石塔對峙,高寬(高丈許、寬僅數尺)模形均同。所異者,一塔潔淨如洗,可謂一塵不染,聞蒼蠅停息塔上,均尾朝天,絕不頭部向上。另一塔則滿堆島糞,髒穢不堪。
據傳:寺中前有一僧,專事苦工,素鮮言笑,一日忽傳京城詔至(朝代未詳)謂帝夢太后囑請福建泉州承天寺得道高僧,晉京為伊超度事。寺中當即遴選一班僧儀修德俱優者應詔前往,臨行時該苦工僧突上前請求同往,諸僧曰:「汝不諳佛事,何得同去?」苦工僧曰:「我雖不諳佛事,然可助汝等肩挑行李。」諸僧因感其平時勤謹操勞,不計苦累,遂許同行。
抵京至午門外,帝宣眾僧入朝,諸僧皆入,獨苦工僧佇立不動,帝問何故不入?曰:「地下有佛,弗敢妄跨而過也!」帝強欲之入,苦工僧則俯身以頭頂地,兩足朝天,翻筋斗而進。帝奇之,命掘地,得金剛經一部。至是帝知太后欲請得道高僧者,即此人也。遂虔誠親為厚待,帝請示超薦時應備諸事,曰:「除諸僧按照超薦儀式舉行外,可另搭一台,上供香案,中插太后魂幡。」在法書中,苦工僧突率帝登台,舉幡三搖,而誦偈曰:「我本不來,是汝偏愛,一念不生,超生天界。」帝立見太后現於雲端,向僧拜謝,冉冉上昇。
法事畢,諸僧辭歸,帝獨留苦工僧,並親自侍遊於御花園及京都諸名勝。一日行經一石塔旁,僧忽止步凝視石塔。帝問:「師愛此塔乎?朕當命工拆下運送師處。」僧曰:「陛下如肯相送,衲自取回。」言罷以袖一拂,塔竟收藏袖中,遂即向帝合十辭謝而去,帝命人追送,已無蹤影。回抵承天寺,諸僧尚在途中。諸僧抵寺後,其中有人識謂苦工僧曰:「汝既超度太后,帝當厚賜於汝,可否分沾大眾?」苦工僧曰:「有之,第恐大家拿不動耳。」即從袖中倒出此塔,豎於甬道旁,故名「飛來塔」。後人雇工重建同樣一塔與對。不久該苦工僧即離去。
又一傳:福建漳州南山寺,有一龍褲祖師者,其行蹟與上述同,唯偕帝遊時,祖師輒注視帝之龍袍,帝問:「師愛此袍否?」師即拈褲笑曰:「褲破矣!」帝隨脫龍袍,命工改製師褲奉送,師穿褲辭歸,故得名「龍褲祖師」。是否龍褲祖師即係承天寺之苦工僧,未得詳查,弗敢妄斷。
初見廣師宿緣深
大雄寶殿正面有三門,中門上懸一豎匾,兩邊雕龍,中有「敕賜承天禪寺」等金字。左邊大門內,即師趺坐處也,右邊大門內,有一老僧專司大殿香燭。余見師垂目趺坐,忽憶古小說中,常有禪師之稱,惟迄未見過坐禪真相,今見師坐,內心頓生無限歡喜與崇敬,有甚於突獲至寶之感。然不敢妄加驚動,只得在旁靜候。嗣有一小沙彌從內呼師名,告以奉庫頭師命分錢與師,略談數語即去。余乘機向師鞠躬一禮(時尚不懂合十)向前請示。師問:「汝何方人?來此何事?」余將原籍居處及暫住友處候舟渡台事詳告,師聞及此止問而云:「汝鮮來此,寺中地方甚廣,可到各殿參觀。」余當即進入大殿,略為一轉,回視師又靜坐矣!然余對師之心向,如受不可言喻之吸力所吸引,全部遊興均集中於師身上,似有半步不肯與離者。旋又一僧與師談話,余得再次近師,時師似有厭煩,即謂:「汝既是永春來者,寺中有一老僧,是汝鄰縣(德化)秀才,汝是讀書人,我帶汝進去見他,也可聆他談談佛法,增長智慧。」言罷立即下座,帶余入內。至客堂,為余簡介於老秀才僧(老秀才俗姓賴,家甚富有,兒孫滿堂,出家已二十餘年,其弟亦一飽學之士,與余有數面之交),稍敘寒喧,師已回大殿。時老秀才已近古稀之齡,談笑間,滿口只剩一、二長牙,曾出寺中所印之金剛經、彌陀經、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等法寶相贈,並概為宣說。余心不在焉,唯唯聆受略與坐談,即與辭離,並將經請回。出至大殿,又至師側,伺機糾纏,然師惟勉為應付而已,至日午,余始離寺。
午後再遊開元寺(泉城最大寶剎),重瞻東西塔(在開元寺左右分列兩旁,東西對峙,塔高據泉州府誌載為二十一丈餘,以青石砌成,分八面五層,每層每面正中均雕有不同佛像一尊,塔尖相傳為七寶銅所製,落日斜照,尚金光燦爛,誠一偉大建築物也)。次晨又至承天寺,師仍坐大殿左門,見余至,笑顏相迎,情況迥異昨日。師大開話匣,告余曰:「汝欲去台,可也!亦須汝去,惟汝去後,要與我來信。台灣佛教受日本神教影響,已是僧俗不分,我與台灣有緣,將渡台建道場度眾生,以我此身,為修佛範,以挽佛教狂瀾,重歸正軌,此乃吾願,汝須謹記。汝抵台後,尚有一段苦嘗,恐汝不堪忍受。」余答:「台灣如我當去,萬苦莫辭,自願樂受。」師嘆曰:「汝宿業深重,非經苦磨,無由消除,汝既願受,儘可前往,古云:『有苦自有甜』,望汝遇極苦時,莫退初衷。」余答:「絕無退悔!」即決意拜師,師亦喜諾,謂確有師徒之緣。然其時余唯知一心恭謹,以師禮待師而已,全然不知求皈依之法。
偕師共遊碧霄岩
從此,除回友處寢食外,餘均隨侍師側,夜必亥後始歸。經旬日,師忽談及在山苦修事,余好奇念生,問師修處途徑,師云:「汝欲去乎?明早吾與汝同往。」
翌晨,天將拂曉,余即至寺,師已先下座,候於殿外平台矣!頭戴草笠,背一地水火風之布袋,手拄一杖即出寺。出泉州北門,經小街,兩旁店舖老少均喊:「廣欽師!您又上山耶!」師曰:「吾帶客遊耳,不住山也!」街上眾人皆云:「此位伏虎和尚,離開此地,實為可惜。」
行數十步,師欲跣足上山,余亦隨之脫鞋,由師寄放一理髮店內,師再至一小舖,買麵與青菜,為余準備午餐,置於布袋內,不讓余帶。如是出北門,拾級登上清源山(泉州府後山),先至彌陀岩,再轉碧霄岩,岩在半山右,岩右有一正豎石壁,高可丈許,外掛一大石,中空成一小洞,洞內寬約五尺,高六、七尺,兩邊各成天然小門,均可通行,惟左門稍寬(約三尺),最高處,余進入時適可直行。右門寬僅尺許,高則不滿四尺,出入要俯身始過。洞中有尺許見方之破舊板椅,四週略可通人,此即師面壁十二年(民國二十三年癸酉四十二歲至三十四年己酉五十四歲)之處所也。洞外餘地不大,有師手植果樹及花數棵。
碧霄岩聞為前人所建,早成廢墟,師在洞中入定數月,遠近馳聞,後一歸僑上山謁師,始捐資重建。岩只一進,佔地不滿十坪,石牆瓦頂,左右兩門,中一大窗,室內空無一物,亦僅一破舊方板椅耳,師嘆告余曰:「吾將下山時,有一齋姑,要求進住於此,待吾下山,她卻不肯住下去,任令荒廢,出家人不堪茹苦,可惜!可憐!」
再順右邊石級登數十步,至瑞藏岩,師告:「此岩原為吾法師父宏仁老人念佛之所,老人升西,岩亦空矣!」再往上登至一小廟(係雜神廟),住有廟祝一人,師即取出麵菜,請其代余作餐。師則自袋中取出水果為餐。
餐後略事休息,即從山右尋路歸,經一仙洞,內供仙像一尊,已久缺香煙。再下有齋堂兩所,相距不遠,堂中齋姑皆以布巾包頭,在園地耕作,堂內僅一、二老齋姑留守作炊。該齋堂係承天寺之派下,老齋姑與師熟,乃入內喝茶,時日已西斜,諸齋姑適於園中收工回來準備晚課,師亦辭謝下山。至平地,順遊泉州府之城隍廟,廟後一院,為泉城士紳葉青眼老先生所創辦之養老院,前弘一大師來泉時,即駐鍚於此(後弘一大師圓寂於泉,其骨灰現供於承天寺功德堂,骨灰盒約七、八立方寸,裹以黃綾,外書弘一法師靈骨)。時天色已晚,匆匆轉道北門,取穿寄鞋,即回承天寺。
颱風助結師徒緣
余因久候友船未回,急於去台,自向船行(即船公司)購票,六月十七日,船行通知晚間九點上船。余向師辭行,臨別時,師曰:「如未去時,可再來談。」余聞師語,知話中有話,自思此次恐難成行,然船行既已通知,亦只好上船,一試究竟。
午夜十一時,船由南門外新橋碼頭解纜,慢慢由泉州灣出港,是夜月如明鏡,碧天無雲。船中除七、八船工外,乘客共三十六人,均入艙睡,惟余一人獨坐於桅杆下之舺板上,藉月光開閱經本(由承天寺請出)。
翌晨,天將拂曉,船甫出港口,船頭兩年輕船工,於船邊抽出竹竿,往港中一插,告船後把舵老者:「一丈二」再一插曰:「八尺矣!」時船底忽有響聲,如遇觸物,船身右傾,已潮退擱淺矣。船員急跳下持棍抵住傾船。天明後,乘客紛紛跳下沙灘,小孩竟得於沙灘上挖捕螺蚌。十時許,潮見漲,老舵工命作飯飽餐,準備十二時掛帆出海。
正午,大帆業已掛上,老舵工翹首細察天氣,忽喊:「台灣有颱風,今天不能出海矣!」即命收帆,重駛入港。回至一鎮(惠安秀塗)暫息,至三時許,老舵工又謂:「風候恐能延至數日,為應乘客之便,船須駛回泉州。」晚七時許,船仍駛回原處。
余下船後,即直奔承天寺告師,師已站立於殿外平台上,見余至,哈哈笑謂余曰:「我知汝將再回,你我師徒緣尚未結,何可行也!」師即擇次日(六月十九日)於大殿後之觀音殿為余皈依。
十九日晨,余虔備香燭果品,供陳觀世音菩薩像前,師教禮佛已,即為余說三皈依,完成皈依儀禮(皈依者,余為第三人)。事畢,余問:「弟子去台心切,不知何時成行?」師曰:「風可息矣!二十晚當得上船,二十一日出海,二十二日即可抵台。」
二十日午後,果得船行通知當晚上船。七時許,余向師辭行,師再三叮囑:「汝須來信聯絡!」余答:「謹遵師命。」臨行師連囑「順風」數句,余拜謝出寺,滿心歡喜,知此次定可赴台矣!深夜十一時開船,月光皎潔,余則獨坐舺板上閱經。
二十一日晨船抵港口,舵工靠岸至其家(海濱)再裝貨品,正午十二時懸帆出海,是日風平浪靜,烈日高張,舟行海上,一起一伏,朝台順航。至夜余仍坐桅下閱經,月色朗照,水天相連,偶感宇宙之寬大,此舟之渺小,而傷旅途之茫茫,人生之幻幻。
二十二日初曉,台灣已隱約可見。午前十時,已抵中部公司寮(海線龍港站)矣。老舵工嚷曰:「我家數代公司舵,航行泉台,如獲順風二十四小時可到,最速者,亦需二十三小時,於我一生航海中只得數次而已。獨此次航行二十二小時,誠然出人意料之外,亦聞所未聞也!」余感佛力之無邊,師恩之加被,對師之崇敬益篤。
上岸後,即搭北上火車,直抵台北,住家叔寓,即修書稟師,不數日獲師回諭,師仍在承天。余旋即參加台省國民學校國語教師考試,錄取後,經兩週講習,被派嘉義民族國校服務,余又作稟,師覆將往廈門南普陀寺。冬間,連奉兩函均未獲覆。卅六年(丁亥)春,余轉職台北鐵路黨部,再去函稟師,亦未奉覆。四月間,忽奉師諭,決欲來台,尚缺旅費,余即急匯船資。
師於是年農曆五月十五日下午安抵基港登陸。師到台後廣度無邊眾生事,在此無庸多贅。念師恩未報,寢食難安,敢將承師攜度之一段因緣,謹紀為念。